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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第四季):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2、女殓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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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5 01: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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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女殓尸人

回到家乡的第二天,我和表哥来到了小学校。在这座只有几间旧瓦房的学校里,我和表哥一起度过了最初的求学时光。

房屋还是那些房屋,低矮而破败,窗户上煳着塑料纸,瓦楞间长满了萋萋荒草,荒草间潜伏着蚂蚱、蜈蚣等各种各样的昆虫。教室门窗油漆斑驳,门扇上还有粉笔书写的稚嫩的残迹。走进教室,看到麻雀穿梁而过,遗下几片飘飘荡荡的草屑。墙上还贴着老马和老恩的大胡子画像,还有一些“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努力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豪言壮语,颜色斑白的黑板上还写着“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和“社会主义好”的歌词,可是,窗台上,讲台上,地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这些教室显然已经废弃了很长时间。

我问表哥:“这些教室为什么不用了?是不是孩子们有了新的学校?”

表哥说:“国家号召了很多年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孩子越来越少,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孩子了,办不成学校了,孩子们就都去了十几里外的镇子上上学。现在的学生比我们当初少了一半还多。”

我和表哥无言地走在荒废的校园里,心中充满了难言的复杂感情。望着教室旁边那棵大槐树,望着大槐树上悬挂的一节铁轨,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当当的上课钟声,又响起了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响起了孩子们放学后欢天喜地跑出校门的杂乱的脚步声。那时候上课放学的时候,老师拿着榔头敲击那节铁轨,铁轨与榔头撞击,就会发出当当的声音,上课的钟声缓慢悠长,当——当——当——,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听到这样的钟声,就向着校园的方向一路飞奔,迟到了是要被罚站的;放学的铃声急迫短促,当当当当——,孩子们听到这样的声音,都会发一声喊,抢先从教室里挤出,跑得慢的同学,往往被挤掉了鞋子。

那棵大槐树下,经常会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有一次,大会的主题是《我和爷爷比童年》,老师照本宣科地说,我们生在阳光里,长在红旗下,生活比蜜甜,而爷爷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地主打骂。那次大会请来了村中的贫农老大爷现身说法,老大爷站在台上说:“旧社会我顿顿吃的是白馍细长面,有时候还能吃上肉。现在新社会我还苞谷馍都吃不上,过年都吃不上肉。”校长急急忙忙把贫农老大爷赶下讲台,台下的大小嘴巴一起大笑。还有一次,大会的主题是控诉旧社会的罪恶,村中一个孤寡老奶奶上去了,老奶奶一上台就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校长不失时机地说:“看看,旧社会把老奶奶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们一定不能忘记阶级仇恨。”老奶奶伸出五个手指,哭着说:“五口人啊,五口人,活活饿死了五口人。”校长又说:“看看,万恶的旧社会,罪恶深重啊。”老奶奶接着说:“不是旧社会,是低标准时候。”校长愕然了,台下也愕然了,老奶奶口中的低标准,就是1960、1961、1962年这三年,官方所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后来我才知道这三年风调雨顺,但是饿死了几千万人。校长说:“你一定要说实话,是旧社会啊。”老奶奶说:“咱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这真的是低标准时候,我记得清清的。”校长脸色煞白,赶忙给自己打圆场说:“老奶奶哭煳涂了,新社会怎么会饿死人,赶紧搀扶老奶奶下去吧。”

面对空荡荡的校园,表哥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中,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当初校园里的热闹景象,而现在没有了学生,一片落寞;表哥又回过头去,看着空荡荡的村道,村道里也没有孩子,只有风吹着几片树叶贴地翻卷。他问我:“哥没有文化,但是哥就是想不通,你说这只叫生一个孩子,为啥中国人口还是降不下来?”

我说:“只生一个是针对汉人的,少数民族是可以多生的。”

表哥很不解:“为什么这样?这是谁制定的政策?少数民族是人,汉族就不是人?”

我说:“这是三大国策之一,是不能更改的,我们只能执行。”

表哥问:“三大国策?这三大国策都是什么?”

我说:“三大国策就是计划生育、土地、环境保护。”

表哥想了想说:“这就奇怪了,汉族人越来越少,少数民族越来越多,将来汉族人会不会灭绝了?这是谁拍着屁股想出来的国策?还有土地,说是土地国有,只能国家才能买卖土地,国家拆你的房屋,低价买进祖先留下的土地,然后高价卖给你,依靠土地就发了一大笔钱,国家越来越富,你是越来越穷;环境保护?你看这小河都污染成啥样子了,人畜吃了这河水就得病,到大街上你还敢吃东西吗?每种吃食都添加了有害的东西,你吃了就得病。咱们小时候哪里会是这样啊?现在这社会咋变成这样子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就转移话题问:“听说村子里有人偷生,是不是这样?”

表哥说:“不偷生能行吗?想光明正大地生,人家又不让生。农村活路重,离不开男娃,没有男娃这一家子人一辈子都生活不好,所以就得生个男娃。有人怀孕了,害怕检查,就藏在红薯窖里,计生的人进了家,拉车牵牛搬电视,看到你家里有什么值钱的,就拿什么。拿了这些东西,逼着你去做手术。你不愿意做,再见到你就绑着你去做。还有人半夜翻墙进来,逮着你,就连夜拉到计生站。所以,有人怀孕了,为了生孩子,就四处躲藏,可是你能藏到哪里,全国都是这样,抓住你就要准生证,没有准生证就要流产。即使侥幸逃脱了,你生下了孩子,因为没有准生证,你的娃娃就是非法的,也会罚得你倾家荡产,让你养不起娃娃。”

我说:“你们响应国家号召,生一个就行了,为什么要生这么多?”

表哥说:“我是你表哥,你是我表弟,我们都有舅舅有小姨,可是以后的娃娃知道什么是表哥,什么是舅舅和小姨?以后的娃娃都太孤单了,不知道亲情啊。一家都只生一个娃,两个娃结婚了,但是要养活两家四口老人,能养活过来吗?说实在的,我对这计划生育实在想不通。”

我说:“人多了就会占据社会资源,人少了就会富裕。100元钱让10个人分,一人10元钱,二十个人分,一人就只有50元钱。计划生育和这个道理一样。”

表哥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个蒙不了你哥,别看你哥没文化,可你哥能想通这些道理。朝鲜和蒙古的人口密度比中国少,但是比中国穷;日本和新加坡的人口密度比中国多,但是比中国富裕的多。我觉得国家要富裕,要依靠好政策,不是靠消灭人口。一家人要生活好,家长要带头搞创收,不是说你们再不能生了,年龄大的赶紧去死吧。国家也是这个理。”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辩驳表哥。

我没有想到,我的暗访煤老板发家史,竟是从一个殓尸人开始的。这个殓尸人,和表哥同村。

殓尸人名叫红红,一个很喜庆的名字。可是她干的活却是和死尸打交道,一点也不喜庆。红红很少说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开口;即使她开口说话,每句话都是一些最简单的单词。她两鬓斑白,满面愁容,看起来至少有40多岁,可是表哥说,她那年刚刚30出头。

听表哥说,红红以前在镇上的卫生院做护理,是合同工,不属于正式职工,比正式工干的活多,却比正式工拿的钱少,在共和国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每个单位的职工都分为正式工、合同工、临时工三种,身份截然不同,待遇天壤之别。三种身份的人,几乎不会来往,更不会有通婚的可能。他们之间隔着深深的鸿沟,就像城市人和农村人一样,就像官二代和穷二代一样。那时候,人人都被人为地分为三六九等,分为若干个阶层,等级森严,雷池不可逾越。

红红的丈夫在煤矿当工人,下井挖煤,直到今天,这都是一个以命相搏的高风险的职业。他们曾经有过一个活波可爱的男孩子,当男孩子上学后,他们想再生一个,却被告知,如果再生,就会夫妻双开,都将失去工作,而且还要缴纳几万元的罚款,这些罚款足够他们不吃不喝积攒好几年。他们商量再商量,只好作罢。

男孩子上二年级的时候,在一次放学的路上,掉落在了那条臭气熏天的溪流中,溺水身亡。他们这时候才可以生育第二胎了,可是因为丈夫在矿井里下身受伤,却再也无法生育了。他们商量着领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可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就在这时候,丈夫死于一次矿难事故中。

红红悲痛欲绝,她抱着丈夫的尸体,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第四天,她将丈夫全身擦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衣服,将丈夫送进了墓穴里后,她辞掉了镇卫生院的合同工,做了一名殓尸人。她的性格也彻底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内向忧郁。

此后,每当有矿难发生,煤老板就会派人找到红红,红红的任务就是将那些遇难的矿工收拾干净,然后拉到火葬场。

红红是每次矿难中,最早见到死者的人。矿难一旦发生,煤老板就会千方百计封锁消息,如果死者有老乡在煤矿,煤老板知道无法隐瞒,就会通知死者家属,但是家属一来,就被安排在宾馆招待所里。家属在这些地方忧心如焚的时候,煤老板已经派人将入殓好的死者推进了火葬场,然后会让家属见最后一面,甚至有的家属见不到死者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一个冰冷的骨灰盒,和数量不多的一沓人民币。那些年里,矿难中的死者赔偿金都是由煤老板说了算,煤老板良心发现了,就会多给点;煤老板狼心狗肺,就只赔偿一点点。这样的赔偿金从几千到几万元不等。

还有的死者,是独自来到煤矿找工作,尽管他有身份证,但是在他死后,煤老板直接派人拉着他投进火葬场。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遇难矿工的一切被从人世间轻轻抹去,不留任何痕迹。

表哥和我走进红红家的时候,红红正在腌咸菜,她坐在房门口,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肩头,又照在她瘦削的脸上,让她一半身子明亮,一半身子阴暗,一半脸明光可鉴,一半脸模煳不清,显得异常鬼魅。表哥绕过红红脚边一大堆白萝卜,站在红红跟前,笑着说:“嫂子,这是我表弟,是个搞社会调查的学者,想跟着你跑,看看你是咋工作的。”

我赶紧走上几步,讨好地伸出手来。可是,红红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光像石板一样冰冷,让人战栗。她不但没有伸出手来,反而将双手下意识地藏在了身后,好像害怕我抓到一样。那一刻,我猜测,这一定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表哥拿出一包香烟,撕开,抽出一根,递给红红,红红很自然地接过了,放在嘴角,表哥替她点燃了,她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睛,脸上的每道皱纹都绽放着沉醉。表哥将那包香烟放在了她身边的矮凳上,她没有拒绝,面色沉静如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以前在农村,我还没有见过抽烟的女人,而在城市里,抽烟的女人分两种,一种是内心空虚的女人,比如卖淫女;一种是精神压力巨大的女人,比如上夜班的公司白领。红红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抽烟的乡下女人。这个女人的身上一定有很多奇特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从红红家走出来,我问表哥:“她同意了?”表哥说:“没拒绝就是同意了。”我问:“这人咋连一句话都没有?”表哥说:“人苦了,话就少。”

当天晚上,表哥就接到了红红的电话,护矿队与周围村庄的村民发生了冲突,一名村民被打死了。

煤老板与村民的冲突由来已久,煤老板在地下不断挖掘,将煤矿挖到了村庄的下方,造成地基下陷,井下缺水,很多房屋出现了裂缝,村民一次次找煤老板理论,煤老板宁肯将钱花在嫖娼上,花在给官员行贿上,也不愿意给村民赔偿。村民没有办法,就自发组织起来,阻止煤老板在自己村庄的下面继续挖煤,煤老板便招募了一批乡间的地痞流氓,组成护矿队,一见到村民走近矿区,就大打出手。黄昏时分,双方又发生了冲突,护矿队打死了一名村民。

我问:“煤老板在人家村子下面挖宝,难道就没有补偿?”

表哥说,煤老板其实是非常会刁买人心的,煤老板每隔几天,就拉一卡车煤,倾倒在村口,谁家想烧煤,随便揽;煤矿上还喂养了两头大黄牛,拴在村口的槐树上,谁家耕地犁地,随便牵。村子里就有些老人说煤老板好。煤老板还参加很多公益活动,考上大学上不起学的,煤老板给学费;买不起化肥的,煤老板替你买。但是仔细想想,煤老板把人家土地下面储存了几万年的煤炭挖走了,只给人家那么一点钱,实在不厚道。

我纠正说:“土地属于国有,土地下的所有东西,包括文物矿产,都属于国有,不属于村民。”

表哥说:“好吧,就算是国有的,但是国家为什么就把煤矿给了私人经营,让私人发了横财?我实在想不通。”

我说:“我也想不通。煤老板之所以暴富,就是把人类几万年来积攒在地下的财富,据为己有,你想,他能不暴富吗?他侵占的是人类无数代的财产啊。”

然而,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跟着红红去入殓,就在我鼓足勇气准备出门的时候,红红又打来了电话,说是尸体被村民抢回去。

这名死者此前在南方打工,妻子怀孕快要生产,才从南方赶了回来,没想到却被人打死了。

这具尸体后来在冰棺里保存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村民们一次次去相关地方静坐,要求惩办煤老板,要求煤矿停产,赔偿损失,但是无济于事,听说一月后,死者家属得到了十万元的赔偿后,尸体被火化了;再过一个月,就很少有人谈起这桩往事;再过一年,也许只有他的妻子和父母,还能记得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人来过,住过,生活过,又如同青烟一样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直不知道他怀孕的妻子最后是否生下了那个孩子,如果生下了孩子,孩子长大后能否知道他的父亲是怎么死亡的。

煤矿依然在开工,每天机器轰鸣,一车一车乌黑发亮的煤炭被从地下运上来,堆积如山。然后,大小车辆又从煤矿装运着一车车煤炭,开往远处的发电厂和炼油厂。日子一如既往,平铺直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我想不通,既然村民强烈反对,既然给村民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为什么这家煤矿还能继续开办下去?表弟说,所有能够开办到今天的煤矿,无一例外地都有官员在入干股,所谓的干股,就是某些官员没有投资一分钱,却定期分红。煤老板给官员钱,而官员也会给煤老板提供优质的服务,所谓的服务,就是当煤老板出事的时候,能够替煤老板摆平;当上面来人检查的时候,官员能够通风报信。这就是权力出租,官员把人民赋予的权力出租给了煤老板;这就是官商勾结,官员和煤老板穿着一条裤子。

分红能有多少?表弟说,分红是按照官职的大小和对煤老板的重要程度来计算的,最多的一年可以坐收百万,最少的也有几万十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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