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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第三季):第三章 暗访盗猎团伙 10.第十节 搭车遇路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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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5 00:46: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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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搭车遇路匪

再次来到那家酒店的时候,部长就对我非常客气,他把我当成了黑子的朋友,更当成了她的潜在顾客。

我在第三次来到这家酒店的时候,遇到了一辆挂着西北一个省份车牌的大货车,厨师从车厢里卸下两个铁笼,其中一个铁笼里关着苍鹰。我不知道那几只苍鹰是否被打过麻醉针,但是,我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是清醒的。穿越了几千公里,从西北来到了东南,横跨千山万水,一路忍饥受寒,它们依然精神抖擞,看不到任何疲惫。它们沉默着,沉默中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霸气,它们的眼睛炯炯有光,让人不敢逼视。

这就是苍鹰,我小时候见过无数次的苍鹰,它坚强无比,勇猛无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飞翔的翅膀,没有什么能够让它们恐惧退却。我小时候在西北,无数次见到过它们搏击风雨的身影,看到过它们捕猎进食的情景。它们的翅翼掠过天空,所有的鸟雀都会噤若寒蝉。它们是浩瀚天空中真正的王者。

我没有想到,无数次感染过童年和少年的我,无数次地给予了我奋斗的动力和方向——我曾经在一篇全校传诵的作文中写道:“我永远也要像苍鹰一样搏击寒流,永不退却。”而现在,我童年和少年的偶像,竟然被关在铁笼里。即使关在铁笼中,它浑身依然散发着王者之气,它的身体像一张拉开的弓,蓄满了一触即发的力量;它的眼睛充满了威严和沉稳,有一种坚定和成熟的魅力。

它很高贵,它宁肯饿死,也不屑于吞食腐肉和死尸,它的身体里流淌着贵族的血液,它就是鹰中的贵族,它完全不像它的同类中那个叫做秃鹫的丑恶家伙。鹰的家族中成员众多,有的像鼠类一样偷偷摸摸昼伏夜出,有的跟在猛兽的后面讨一点残羹冷炙,有的为了一点可怜的食物就对家族成员大打出手,而苍鹰从来不会这样,它是重亲情的光明磊落的真汉子。

那天,我看到关在笼中的苍鹰,潸然泪下,它是钟灵毓秀冰清玉洁的王子,在落难颠沛的途中,被生擒活捉,关进了铁笼中,运到了刑场。而他,丝毫也不知道屠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南方沿海,有一道菜,是用天麻和鹰类在一起炖,据说这种菜能够治疗偏头疼。后来,我才听说,这家酒店是几个老板合伙经营的,而其中一个老板,是西北人。

大卡车卸下两个铁笼后,就开走了,它在郊外的柏油路面上轰轰隆隆,像古德里安的重型坦克一样。我拦住一辆摩托车,告诉司机,紧紧地跟上大卡车。摩托车司机说话粘粘乎乎,好象喉咙里有着吐也吐不完的痰。

大卡车一路风驰电掣势不可挡,摩托车跟在后面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司机一再表示要放弃追赶,一再骑在摩托车上和我讨价还价,价钱从十元钱开始,一路扶摇直上,二十,三十,四十……司机每吐一口痰,价钱就要涨十元。摩托车距离大卡车越来越远,而价钱却越涨越高。

好在,大卡车即将上高速公路,被拦在了收费站,等候缴费的车子排列成几十米,摩托车终于气喘吁吁地凑近了大卡车的屁股,我给了摩托车司机一百元钱,摩托车司机狡诈地笑着说:“没有钱找。”我顾不得再和他争论了,跑向大卡车。

我站在大卡车的右门,一伸手就拉开车门,探身进去。司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青年男子,脸上带着西北高原的潮红,驾驶室的后面还睡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是车老板,从西北到东南,大卡车需要开三天两夜,他们两个轮换开车。

我在司机惊讶的眼神中坐稳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玉溪香烟,放在了驾驶台上,这盒香烟我一直舍不得抽,是给黑子准备的。我用西北方言说:“我想回西北老家,乡党带上一趟。”西北各省的方言大同小异,咬字很重,鼻音很浓。西北人又很实在,不像南方人那样有过多的防范心理。以前在家乡上班的时候,我一有时间,就会游荡在辽阔的西北,那时候我还作诗,游荡一路,写一路酸得掉牙的诗歌,自以为自己是个行吟诗人。遇到钱不多的时候,我就会拦住公路上的车子,让带一程。我只拦大卡车和蹦蹦车,从来不拦小车。小车很小,而架子很大,它从来不会让一个行吟诗人搭乘。那时候的我几乎走遍了陕西,甘肃,宁夏的很多地方。

司机听到我满口纯正的家乡话,脸上露出了笑容。车老板爬起身体,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我们不去西北。”我表示,这一路上会支付他们的所有费用,“饭钱烟钱,都算我的。”车老板不再吭声,倒头又睡。

那时候的我依然没有多少钱,但是,这一路采访的花费,报社会报销。这些年来,报社知道我从来不会虚报开支,而我早就养成了节俭的习惯,不会乱花一分钱。

大卡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我的心也在飞驰,我没有想到,居然如此顺利地打入了盗猎团伙中。

后来,我才听说,这家酒店是几个老板合伙经营的,而其中一个老板,是西北人。

大卡车卸下两个铁笼后,就开走了,它在郊外的柏油路面上轰轰隆隆,像古德里安的重型坦克一样。我拦住一辆摩托车,告诉司机,紧紧地跟上大卡车。摩托车司机说话粘粘乎乎,好象喉咙里有着吐也吐不完的痰。

大卡车一路风驰电掣势不可挡,摩托车跟在后面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司机一再表示要放弃追赶,一再骑在摩托车上和我讨价还价,价钱从十元钱开始,一路扶摇直上,二十,三十,四十……司机每吐一口痰,价钱就要涨十元。摩托车距离大卡车越来越远,而价钱却越涨越高。

好在,大卡车即将上高速公路,被拦在了收费站,等候缴费的车子排列成几十米,摩托车终于气喘吁吁地凑近了大卡车的屁股,我给了摩托车司机一百元钱,摩托车司机狡诈地笑着说:“没有钱找。”我顾不得再和他争论了,跑向大卡车。

我站在大卡车的右门,一伸手就拉开车门,探身进去。司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青年男子,脸上带着西北高原的潮红,驾驶室的后面还睡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是车老板,从西北到东南,大卡车需要开三天两夜,他们两个轮换开车。

我在司机惊讶的眼神中坐稳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玉溪香烟,放在了驾驶台上,这盒香烟我一直舍不得抽,是给黑子准备的。我用西北方言说:“我想回西北老家,乡党带上一趟。”西北各省的方言大同小异,咬字很重,鼻音很浓。西北人又很实在,不像南方人那样有过多的防范心理。以前在家乡上班的时候,我一有时间,就会游荡在辽阔的西北,那时候我还作诗,游荡一路,写一路酸得掉牙的诗歌,自以为自己是个行吟诗人。遇到钱不多的时候,我就会拦住公路上的车子,让带一程。我只拦大卡车和蹦蹦车,从来不拦小车。小车很小,而架子很大,它从来不会让一个行吟诗人搭乘。那时候的我几乎走遍了陕西,甘肃,宁夏的很多地方。

司机听到我满口纯正的家乡话,脸上露出了笑容。车老板爬起身体,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我们不去西北。”我表示,这一路上会支付他们的所有费用,“饭钱烟钱,都算我的。”车老板不再吭声,倒头又睡。

那时侯我还是没有多少钱,但是,这一路上的花费报社会报销。报社知道我从来不会虚报开支,而我早就养成了节俭的习惯,不会乱花一分钱。

大卡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我的心也在飞驰,我没有想到,居然如此顺利地打入了盗猎团伙中。司机的外号叫胖子,长途货运的司机都比较胖。他们一吃完饭就坐进驾驶室里,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一丢下方向盘,就蒙头大睡,他们每天所有的生活内容就是开车和睡觉。

就在我暗访盗猎团伙的那一年,弟弟也学会了开车。在我们老家,想开车,要到驾驶学校学习,需要培训两周,学费3500元。弟弟那时候没有一分钱,他承包了十亩土地,尽管起早贪黑,非常勤恳,然而,粮食收购价格非常低廉,卖粮所得仅仅能够偿还包地款和购买化肥农药种子的钱,还要交纳各种名目繁多的收费项目——乡提留款,建校款,修路款,经济作物税等等多达二十几种。

那时候的农民苦到了极点,农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农民天生勤劳善良,豁达宽容,他们并不追究为什么这么辛苦却一无所获,他们认为生活贫穷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勤劳的原因,他们更加努力,更加辛劳,直到最后累倒在土地上,可日子还是毫无起色。

我至今还能记得那年回家见到弟弟的情景,我刚走到村口的时候,看到村口的打麦场上有几个忙碌的身影,每个人的身上都蒙着一层尘土,无法辨清容貌,一架脱离机在嗡嗡叫着,一个人站在凳子上,抱起一捆捆黄豆塞进脱离机里,其余的几个人则用铁叉将黄豆挑到脱离机旁边。站在凳子上面的那个人看到我,对我笑笑,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路,他的脸上蒙着一层尘土,我只看到他白白的牙齿。挑黄豆的那群人中,有一个人放下了铁叉,走到了我的跟前,解下蒙在头上的包巾,我这才看到是妈妈。

我问妈妈,弟弟在哪里?妈妈指着站在凳子上的那个人说,那就是。我问妹妹呢?妈妈说在镇上的初中当民办老师,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妈妈带着我回家,我说,弟弟那么辛苦,让他歇歇。妈妈说,借人家的脱离机,人家按照小时计费,多借一个小时,就要多好几块钱呢。

那天晚上,直到夜半,脱离机才停止了转动,弟弟摇摇晃晃走进家中,累得端不起一碗面条,他把碗放在桌子上,头凑近了吃。饭刚吃完,还没有和我说几句话,就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弟弟承包了十亩土地,又耕种了家中的几亩土地,一年到头只落了个肚儿圆。那年他看到种地实在没有任何利润,就想学开车,却拿不出3500元,后来拐弯抹角地告诉了我他的想法,我当月的工资刚发,就全部邮寄给了他。

弟弟学会开车后,却没有车让他开,家中买不起车。那时候,家中生活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妹妹每月只有80元钱。我至今都记得,那次我到镇上的初中看望妹妹的时候,妹妹流着眼泪说:“我带的班级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为什么我一月才领80元钱,那些公办老师不如我,为什么一月就领800元?”妹妹说,她每月盼望着发工资,又担心发工资,捏着手中薄薄的几张十元钱,她感到很痛苦很屈辱。发工资的那天,公办老师们去镇上的食堂吃饭,她躲在房中哭泣。到了上课时间,她擦干眼泪,又夹着课本和备课本走进教室。

后来,一位亲戚给弟弟找到了一份工作,当“跟车娃”,跟车娃是西北对那些给司机和车老板做下手的孩子的称唿。跟车娃通常十八岁左右,但是比司机和车老板更辛苦,装车卸车,擦车洗车,所有杂活都要跟车娃干,但是不领工资,只跟着老板混顿饭吃。弟弟做跟车娃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一次,那时候是春节,弟弟的手掌手背全部开裂,流着血水,脸上满是冻疮。春节刚过,弟弟又去跑车了。

弟弟依靠勤快和有眼色,终于能够摸到方向盘了。车老板看到弟弟开车技术不错,遇到平路的时候,就交给弟弟看。就这样,弟弟慢慢成为了大卡车司机,跑长途货运。写完上面那段文字后,给妈妈、妹妹、弟弟逐个打了电话,知道他们都很好,我放下电话,眼泪就流下来了。

最困难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现在,妹妹在私立学校教书,一月也有几千块;弟弟跑长途货运,一月管吃管住,能存两千块。

我们兄妹三人每次相聚的时候,都会说:如果父亲能够活到现在多好啊,他什么都不用干,我们养他。

人生有太多的苦难,疾病、车祸、塌方、地震、溺水……无数的天灾人祸。母亲说过,人到世上就是受苦来了,一出生就在哭。所以,我们每个人能够活到现在,真不容易。好好珍惜,好好活着。农村已经不是我们小时候记忆中的农村,农村已经荒芜。

来到城市的打工者,并没有一种认同感,这是别人的城市,来自农村的每一个人,都是匆匆的过客。

好,你说的这种事情,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当初我没有工作的时候,穷困潦倒,饥渴难耐,还要照顾生病的父亲,那时候我走在大街上,真的也有了杀人的心。如果当时有人和我争吵,侮辱了我,我可能就会犯罪,今天可能就不会坐在电脑边。

不论我们身处怎样的逆境,都要竭力做到心平气和,珍惜自己,这是最重要的。

西北农村的每个长途货运司机都是从跟车娃起步的。每个长途货运司机都有一段辛酸的奋斗史。

我向胖子说起了弟弟的事情,胖子说:“我的经历和你弟弟一样,我跟着第一个老板,做了三年跟车娃。后来,我能摸到方向盘,就离开了。”

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身后的车老板响起了鼾声,胖子说,这已经是他跟着干活的第五个老板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西北拉一车苹果运到南方那座城市,返回的时候,会拉上南方的水果,有时候是香蕉,有时候是桔子,还有的时候,会拉上服装。

“服装?去服装厂拉?”我随口问道。

胖子说:“什么服装厂呀,那得多贵,拉的都是旧服装。”

胖子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他说:“你该不是记者吧?”

我故意笑着问他:“你看我像记者吗?”

胖子自嘲地笑着说:“我看不像,我们那里的记者都是白白胖胖的,戴着眼镜,一出门就又是红包又是礼品的。你肯定不是记者。”

我说:“对呀,我还不知道红包是什么玩意。”我确实从业这么多年,还没有拿到过红包。我总是做暗访,只要能够全身而退就谢天谢地了,谁还会给我送红包,这天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服装,后来人们把这种服装叫做洋垃圾。胖子说,有时候,他们会开着车去陆丰,从海边的小渔村里拉一车装在塑料袋里的衣服,每个塑料袋里装着几十条五颜六色的旧衣服,这些衣服都是从国外的垃圾堆和火葬场、医院捡来的,有的衣服上有破洞,有的上面有血渍,当然也有些衣服完好,但都是陈旧的,有人穿过的。胖子说,沿海很多国家的破旧衣服都用轮船拉到了那里,然后又从那里分散到全国各地。这些破衣服在海边的小渔村是论斤卖的,而拉到别的地方,就按件卖,“你想想就知道生意会有多好。”

大卡车只是运输,西北和东南沿海的老板联系到货源后,就会通知车老板,车老板和司机就上路了。车厢里有时候也会夹带点私货,比如那两个装着苍鹰的铁笼,私货的运费就比正常货物的运费要高很多。

那天,我问胖子,那个小渔村叫什么名字?胖子说,他认识路,但是名字忘记了。我没有再追问。

多年后,当洋垃圾成为了一个专用名词的时候,我才感到了深深地懊悔。那天,如果我再穷追下去,也许就会更早揭开洋垃圾的面纱。可惜,那天我的漫不经心,让一条重要的线索从身边溜走了。

这些年来,还有一条重要的线索让我追悔莫及,我在《暗访黑工窝点》中曾经写到了。多年前,我暗访结束乞丐群落后,在打工市场遇到了一位缺少一根脚趾的中年男子,他是从山西黑砖窑逃出来的。那时候的我刚刚做记者,缺少经验,想当然地把这个黑砖窑当成了一件个案。几年后,当黑砖窑成为千夫所指的众矢之的,我才恍然醒悟。

在这个处于转型期的时代,每天会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黑砖窑可能已经被人遗忘了。

黄昏来临了,大卡车驶离高速公路,沿着一条简陋的柏油路面行驶,路面很窄,仅仅能够容两辆汽车并排驶过。路面上少有行车,雪亮的车灯打在路边黑魆魆的树林里,显得异常阴森。

胖子说,他们要去一个村子里拉芦柑。

胖子问我做什么生意,我说我是贩蛇的。我把我在暗访盗猎团伙中学到的知识全部贩卖给了胖子,我讲了如何捕蛇,如何贩卖,谁在购买,谁在消费……胖子说:“毒蛇你也敢抓,你真厉害。”我的现学现卖博得了胖子的信任。

大卡车转过一道弯,突然看到前面有几个人站在路中间,向着大卡车招手,地面上还躺着一个人,身上脸上都是血迹。相距二三十米远,胖子就停了下来,紧张地望着前面的那群人。我惊讶地说:“啊呀,发生车祸了。”胖子一言不发,我听见他唿唿的喘气声。

那几个人跑向了大卡车,边跑边招手,脸上写满了焦虑。胖子突然脚踩油门,大卡车像一条猛兽一样,轰鸣着冲向前方,那几个人赶紧闪躲在道路两边,我看到他们扭曲的脸上是咒骂的口型,还有人捡起路边的石子砸向大卡车,胖子那边的玻璃碎了,他不管不顾,紧握方向盘。大卡车冲到了那名伤者的跟前,那名伤者惊惶万状,一骨碌滚到了路边。大卡车唿啸而过。

一直开过了几公里后,胖子才将大卡车停在了路边。这时候,车老板也睡醒了,他一连声地问:“啥事?啥事?”胖子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脸上淌着鲜血,血一滴一滴掉落在衣服上,衣服前襟一片殷红。

车老板从后座拿出一卷卫生纸,塞给胖子,胖子撕下一把,捂在了头上的伤口上。然后,车老板开车,胖子躺在了后座上。

我看得胆颤心惊。

我帮胖子擦拭干净脸上的血迹后,问他:“你怎么知道那伙人就是劫贼?”

胖子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半天也没有一辆车来,咋个就有人被车撞了?就算不是被车撞的,是在家里受伤的,早就拉到医院去了,傻瓜才会在这里等车。我一看就知道这些家伙是劫贼。”胖子脸上带着笑容,他为自己的正确判断而得意。

我惭愧地说:“我刚才一直以为那是受伤要送医院的人。”

胖子说:“这种事情,一路上都能碰到,运气差的话,要能碰到好几拨。我也是吃亏后才长了心眼。”

胖子刚开始跑车的时候,有一次被人拦住了,说是要送一个孕妇,而路边确实就躺着一个孕妇,哎呀哎呀一直在呻吟,好像是快要生了。胖子动了恻隐之心,可是,他刚刚下车,脖子上就架了一把刀子。最后,他的钱被抢光了,还挨了一顿打。

胖子说,这是最好的结局,还有人被抢了车,有人被劫贼杀了。

胖子说,此后,即使看到有人马上就要死在路边,他也不会停车的。现在的劫贼和骗子太多了,你根本就分辨不清。

我心中一阵悲凉。

几年后,南京出了“彭宇案”,彭宇因为搀扶倒地的老太太,被老太太的家人告上法庭,说彭宇撞倒老太太,致使老太太骨折,后来,法庭判处彭宇赔偿老太太医疗费等各种费用数万元。上海出了“钓鱼执法”,执法人员串通“钩子”,装着病人搭乘私家车,到了目的地后,“钩子”拔掉车钥匙,执法人员现身,好心的私家车主因为让“病人”搭乘,而成为了非法营运,遭受巨额罚款。

拦路劫贼、“彭宇案”、钓鱼执法……比起以前我写到的那些骗子,这类骗子更为可憎,他们欺骗的是人类的同情和善良,他们挑战的是人类的道德底线。当这类人的阴谋一再得逞,当好心人的善良一再被践踏和蹂躏,谁还再会做好事?人人都对别人的困难漠不关心,这个社会还有良心和正义吗?

我口中娴熟的捕蛇技艺和贩蛇渠道,还有弟弟也是从事长途货运的职业,让胖子和车老板对我不再提防,西北汉子本来天生憨厚朴实,较少有防人之心,这下他们更把我不当外人。

我们在一座小城市吃饭,饭店是一个西北人开的,他的顾客主要就是这些来往于南方和西北的车老板和司机,饭店经营肉加馍、面皮和各种面食,都是西北的吃食。我曾经听弟弟说过,他们长途货运的司机,每到一座城市,就到定点饭店和定点招待所,这些也都是西北人开办的。在这样的饭店和招待所吃饭住宿,一是安全,二是饭菜可口。

西北以面食为主,所以饭菜都很便宜,三个人放开肚皮吃,才花了不到40元钱。我抢先一步把钱交给了饭店老板,这让车老板和胖子都感到很难为情。

那天晚上,车子停在镇子旁边的一个村庄里装芦柑,我们三人睡在招待所里。

司机是一种孤独的职业,每天除了开车就是睡觉,极少有机会和人交谈。所以,司机一般都很健谈,因为和人交谈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来之不易的机会。

胖子问我:“你捉蛇卖能挣多少钱?”

我说:“没有多少。从贵州到南方沿海城市,装上几十条蛇,担惊受怕的,这一趟还挣不到一千块钱。”

胖子说:“捉蛇太危险了,弄不好叫毒蛇咬一口,就没命了。你还不如逮鹰卖。”

我说:“鹰挣钱啊,一只鹰就要卖一千块钱,可是咱摸不着门路。”

胖子张开嘴巴,刚想说什么,车老板嗯嗯了两声,好像是被痰堵住了喉咙,胖子看了看车老板,把快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凌晨五点,大卡车装满了,我们就驶离了小镇。

车子沿着狭窄的柏油路面行驶着,我问为什么不走高速路。车老板说,这一趟如果都走高速路,就要花很多钱,能省就省点,省下的就是挣下的。

柏油路面的尽头,是一条炭渣路,路面上铺的是炉坑里的煤灰。这样的道路被人们称为简易公路。这是一条几乎被废弃了的路面,路面上少有行人。

大卡车继续向前行驶,突然看到路面被挖断了,没奈何,大卡车只好开进旁边的包谷地里,沿着田间小埂慢慢地向前行驶。小埂上还有别的车辙,显然此前也有别的车辆如法炮制。

田埂边坐着几个小青年,叼着香烟,嬉皮笑脸地斜睨着渐渐驶近的大卡车,车老板也看到了那几个小青年,他满脸都是紧张的神情,他已经意识到了,今天掉进了圈套里。

胖子说:“让我来开。”

胖子坐在驾驶室里,车子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向前爬行,路边的包谷杆擦着车身,车子开过后,摇晃几下,又站直了。我看到那几个小青年脸上露出了不悦。

车子小心翼翼地驶出了包谷地,那几个小青年突然跑过来了,他们拍打着车门,将我们都拉了下来,我回头望去,有几颗包谷杆被撞倒在地。

一个头领模样的青年要车老板赔偿一千元钱。

车老板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他说:“撞倒了包谷,我们赔偿。可是你这啥包谷嘛,咋就要一千块钱。”

头领扬起手臂,作势要打车老板,车老板吓得缩成一团。旁边一个小青年说:“啥包谷?这是中国科学院的试验田,一千块钱都向你少要了。”

我拦住头领模样的人,心平气和地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们谈谈。”然后,拉着头领向旁边走。

头领梗着脖子说:“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我笑着说:“大哥,这里说真的不方便,我们还是到一边去吧。”其实,他比我还小。

头领被我连推带拉地离开了大卡车十几米,我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他的脸上布满狐疑。我看到我们的说话那边再也听不到了,这才把手从头领的身上拿开。我说:“大哥,行个方便,这车是我搭乘人家的,我有紧急采访任务,要采访你们一位县长。”我从身上掏出了《工作证》让他看。那时候,我没有《记者证》,报社管理计划生育的,起草通知公告的都有《记者证》,而我却没有。

头领把我的《工作证》拿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工作证》是报社颁发的,上面有报社的印章。他的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情。

他问:“你采访哪个县长。”

我胡乱说了一个名字,一个县一般有七个正副县长,多的会多达九个、十一个正副县长,一个小混混怎么能全部记得所有正副县长的名字。

头领相信了我的话,他不言语。

我趁机说:“大哥,你看这样行吧,你们种地也不容易,撞倒了包谷杆,是要赔偿的,少陪点吧,这钱肯定是我要出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元,递给他。他犹犹豫豫地接过了。

我走向大卡车,头领跟在后面。我一挥手,车老板和胖子都回到了大卡车里。大卡车向前行驶,车下撂上来了一句话:“记者?记者有什么了不起。”

车老板警惕地看着我:“你是记者?”

我说:“我哪里是记者,我给他们说我认识很多记者,他们不让走,我就要打电话叫记者过来。”

车老板拿出一百元要给我,我推辞了;他又给我,我又推辞了;他再给我,我再推辞了。此后,车老板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冷不热。

车老板问我去西北干什么。

我说,我准备去西北看看哪里会有鹰卖,我以前做蛇生意,但是听说鹰生意的利润比蛇要高出很多。

车老板说:“我倒是认识那些逮鹰的人,你找人找对了。”

我装着很诧异的样子,兴高采烈地看着他:“啊呀,大哥,那就太感谢你了。”

他摆摆手说:“我看你这兄弟很实在,才会告诉你,不过,鹰现在很少了,也很难逮啊。你这回是不是空跑,我就不知道了。”

我问:“我一直很纳闷,鹰飞得那么高,你说人怎么能抓住?”

车老板说:“这世界上谁最厉害?人嘛!人有心眼,那些动物都没心眼。老虎厉害不厉害?没有人不怕,可是人挖了陷阱,老虎就掉进去了。所以嘛,人才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我继续问:“鹰在空中飞,人又不会飞,人怎么才能逮住?”

车老板说:“鹰总不会一直在空中飞嘛,它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它落下来人就能想办法逮住。”

我问:“怎么逮法?”

车老板用手比划着说:“你见过鹰没有?西北人应该都见过鹰。鹰落下来的时候是俯冲,升到空中的时候是斜飞,它不是像直升飞机那样直落直飞,这样人就有了机会。那些人先在树林子里布好落网,四面围起来,中间放一只活鸡,鸡腿拴着,鸡扑棱棱地扇着翅膀,就是飞不起来。鹰在空中飞,看到活鸡,就飞下来。鹰的眼睛很厉害啊,它在几千米的高空中飞,地上跳只蚂蚱它都能看见。人就要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别让鹰发现了。鹰飞的时候是盘旋着飞,它这样飞其实就是侦察,看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埋伏。它的飞翔半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意识到没有危险了,就俯冲下来。那速度真是快啊,就像闪电一样。鸡吓坏了,叫声就好像不是从鸡的喉咙发出来的,瘆人啊,瘆人极了。鹰抓着鸡飞,飞不起来,再飞,还飞不起来,鸡的腿上绑着绳子,绳子又绑在树上。人一听到鸡的声音变了,听到扑棱棱的鹰的翅膀声,就突然从埋伏的地方出来,鹰一看到人,就丢下鸡奋力飞,由于鹰是向斜上方飞,再加上慌不择路,一下子就会撞在罗网上。落网是用尼龙绳编的,鹰越挣扎越紧,直到最后没有力气了,被人束手就擒。”

我听后,感叹不已。人原来是用卑劣的手段和诡计,才捉住鹰的。

车老板说:“还有更绝的。有的逮鹰人训练蒲鸽,把蒲鸽训练得很聪明,让蒲鸽做鱼饵,来钓鹰。”

蒲鸽就是鸽子,这是西北一带人对鸽子的俗称。

我好奇地问:“用蒲鸽钓鹰,怎么钓?”

车老板说:“西北枣刺很多,都处都是。枣刺你该知道吧?枣刺就是迷魂阵。”

我点点头。父亲以前扎耱条,耱条就是用枣刺做的。我在《暗访传销窝点》里,详细写过父亲扎耱条的情景。枣刺,它的书面语言叫荆棘,是廉颇向蔺相如负荆请罪的时候背上背的那种东西。

车老板说:“有的蒲鸽非常聪明,蒲鸽都能送信,你想想它有多聪明。蒲鸽在旷野上游荡,人埋伏在地上,身上披片麻袋,麻袋是土黄色,鹰根本看不出这是麻袋还是土丘。鹰看到了蒲鸽,就俯冲下来,就在鹰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蒲鸽突然钻进枣刺里,鹰闪躲不及,就会落在枣刺上。枣刺挂住了鹰的爪子和翅膀,飞不起来。人突然起身,把身上的麻袋片盖在鹰身上。鹰就这样被捉住了。”

我越听越震惊,天空之王原来都是被人的诡计捕捉到的。

车老板说:“鹰这种动物非常刚硬,有时候它就是宁肯死,也不让人逮到。有的鹰被枣刺挂住了,还继续往枣刺丛里钻,最后血肉模煳,血流完了,就死了。有的鹰侥幸挣脱了落网,可是翅膀也折断了,飞不高,它就一头撞在悬崖上,或者树木上,真真是宁死不屈。鹰是个烈性汉子啊。”

我感慨不已。鹰一直是我童年和少年的心中偶像,它搏击长空的英姿一直封存在我的记忆深处,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我身处哪里,无论它是否会灭绝,它都会在我的心中永生。

西北的冬季异常寒冷,天寒地冻,风呜呜地刮着,像抖动着细铁丝,我们一边袖着双手在大风中奋力奔跑着,一边嘴里叫着语文课本中的句子:“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常常地,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总能看到冻死的麻雀和乌鸦,但是,苍鹰还在清冷的空中高高飞翔,它的翅膀掠过寒冰一样的天空,它在滑翔,它伸展开双翅,御风而来,绝尘而去……

离开了西北十年,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苍鹰翱翔天空的剪影。

我说起了鹰,我说现在在南方的野生动物交易市场也很难见到鹰了,不知道西北还有多少,鹰这种动物可能也快要灭绝了。

车老板说:“你说的那个交易市场,是不是就在郊外,那旁边有座楼房,经常闹鬼。”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闹鬼?”

车老板神色凝重地说:“最初,那座楼房死了一个女人,后来,每天晚上就能听到那个女鬼穿着高跟鞋在楼上楼下走来走去。最后,没搬的人都被吓得搬走了,谁敢和女鬼住在一起。”

车老板知道这个野生动物交易市场,那就说明他去过那里。去过那里的外地人,只有一个目的,给市场送货。显然,车老板给野生动物送过货,他和盗猎团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想问他,又担心让他起了疑心。

车老板继续说起了鹰,看来他对鹰的生活习性非常熟悉,他对鹰的运输也绝不是一次两次。

鹰刚生下来的时候,爸爸妈妈对它非常宠爱,鹰妈妈留在巢中专门照顾孩子,鹰爸爸出外捕食。和人类的家庭一样,鹰的家庭和睦而恩爱。

平时,鹰爸爸只要捕猎它一个的食物,而现在,它捕食的数量至少要比原来多两倍半,小鹰胃口很好,食量很大,它生长很快。

鹰爸爸难以应付这种超负荷的工作,它常常疲于奔命,也不能让一家人吃饱。在小鹰一个月大的时候,鹰妈妈不得不把小鹰放在巢穴,和丈夫一起去捕食。

这时候的小鹰还不会飞翔,它的羽翼还不够丰满,它的爪喙还不够坚硬,把小鹰独自留在巢穴中,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会有各种各样的食肉动物循味而来,狼、犲、野猫、毒蛇、雪豹……当然,还有更为狡猾的人。鹰妈妈不能飞得太远,它要照顾小鹰。

为了防备各种天敌的侵袭,鹰的巢穴一般都建在悬崖峭壁上,巢穴的进口很小,从进口通往巢穴的通道四周,遍布着嶙峋的尖石,鹰每次进出自己的巢穴,都要忍受尖石磨砺的痛苦。选择这样巢穴的目的,是为了不让那些个体庞大的天敌钻进来,当然也包括人。

小鹰慢慢长大,食量增加,而鹰爸爸和鹰妈妈的生活压力更大,它们不得不起早贪黑,飞得更远。尽管如此,小鹰一家还是食不果腹。

为了锻炼小鹰以后适应自然的能力,鹰爸爸和鹰妈妈有时候会把一些活的猎物带进巢穴中,让小鹰与它们搏斗。柔弱的小鹰常常会被这些拼死抗争的猎物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但是鹰爸爸和鹰妈妈不会帮忙,它们要锻炼小鹰以后独闯江湖的技能。

小鹰长到三个月后,它的羽翼渐渐长齐了,它的爪喙也足够坚硬了,他具有了独自生活的能力,这时候,它必须学会自立,只有这样,一家三口才不会饿死;也只有这样,小鹰才能成长为一只真正的鹰。

鹰妈妈将小鹰推到了巢穴的出口,此前,小鹰从来没有走出过巢穴一步,它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着种种不可预测的危险,当然也有明媚的阳光和盛开的鲜花。尽管它对巢穴的温暖和衣食无忧充满了无限的依恋,鹰妈妈还是一把将它推出了巢穴,毅然决然地。

巢穴下面就是黑暗的深渊,湍急的河流,还有密布的荆棘。

小鹰用尽所有的气力来飞翔,它如果不飞翔,就会掉落在刀刃一样锋利的岩石上,被切割成碎片;就会掉落在无边的黑暗中,被河水吞没。小鹰尽管在不停地扇动翅膀,可还是在不断坠落,它在坠落中将翅膀伸展到了最大幅度,它逐渐感受到了山谷中强劲的风,风托着小鹰,小鹰在初飞中体验到了驾驭风的能力,体验到了躲避危险的能力。几十年前,人们在书籍和作文中经常会用到一个词语:雏鹰初飞。这个词语看起来充满了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其实,小鹰的初飞一点也不英雄,一点也不浪漫,它是被逼无奈的,也是为了求生。

小鹰的初飞一般会飞三公里,三公里的距离,足以远离生活了三个月的巢穴。此后,小鹰开始独立生活。

【本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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