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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第四季):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3、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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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5 10:24: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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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间地狱

红红再次来电话,已经是三天后了。煤矿发生了矿难。

这次矿难死了六个矿工,六具尸体需要红红清洗入殓。

那天夜晚刮着细细的凉风,天空中还挂着月亮,月亮惨白惨白的,像一张死人的脸。小时候写作文的时候,我们照猫画虎地引用这个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比喻,而今天晚上,我才真正体会到了这个比喻有多么恐惧。红红骑着一辆声音很不和谐的摩托车,我坐在摩托车的后面,我们的中间放着一个皮革包裹的箱子,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有些沉重。摩托车的灯光照着路两边的树林,树林里鬼影憧憧,仿佛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在树木后一闪一闪地偷窥。树林里突然就会响起一声莫可名状的声音,让我的心头一阵阵发紧。

摩托车沿着狭窄弯曲的路面,来到一座废弃的土窑前,就停下来了,土窑没有窑门,像一张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巴,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土窑前有一棵高大的树木,黑魆魆地矗立在黑暗中,风吹过来,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缓慢的声响,像有人在拍动着巴掌。树下是一堆堆起伏的小土丘,没有规则没有形状,像被随意撂倒的麦捆子。红红将摩托车靠在窑门前,熄火了,然后让我把箱子提下来。

我提着箱子站在大树下,左右看看,看不到一个人,不是说要殓尸吗?怎么会没有人?我们来到这里干什么?我好奇地问红红:“尸首呢?尸首在哪里?”

红红手指向下指着说:“脚前。”

我低头仔细一看,这才看到那些麦捆子就是尸首,他们横七竖八地摆放在地上,像被大水冲刷过的木桩。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着他们一张张惨白的脸,原来死人的脸真的像月光一样惨白。我惊恐地后退了一步,突然背部传来了刺骨的疼痛,火辣辣的疼痛迅速覆盖了全身,让我差点喊出声来。那棵大树是皂荚树,它浑身长满了尖刺,像刺猬一样。

红红从我的手中接过箱子,蹲在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脸盆,又取出了几个盐水瓶子,拧开橡胶盖子,把里面的水倒进脸盆里,又倒了一点洗衣粉进去,再用棉布蘸着水,一下一下擦洗着第一个死者的身体。每擦几下后,她将棉布放在脸盆里清洗,脸盆里的水立即变成了黑色。

这些死者都是挖煤的矿工,他们的身上沾满了煤炭。

电话里说一共有六个矿工遇难了,可是我看到这里只有四具尸体,另外两具去了哪里?我想问,可是想到红红话语很少,又想到她可能也不知道,就没有问。

红红擦洗完了第一具尸体后,让我和她把尸体抬到窑门里。红红抓着肩膀,我抓着双腿,一起走向窑门,尸体很重,就像满满一麻袋土豆,过去只知道人们说什么很重的时候,就说“死重死重”、“死沉死沉”,今晚我才知道了,死亡后的尸体,确实非常重。尸体冰凉冰凉,摸在手中,就像摸着铁器一样。

身体干瘦的红红居然力气很大,我抬得气喘吁吁,而她大气不喘。我开始敬佩这个外干中强的女人了。

把第一具尸体放进了土窑后,红红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脸盆,指着前面的斜坡说:“下面,端水。”

我迟疑地接过脸盆,慢腾腾地沿着土坡走下去,边走边回头望,担心那些尸体突然复活了。我一直都在想着,不是说死了六个人嘛,怎么现在只有四具尸体,另外两具去了哪里?

我走到了土坡下面,在另一眼废弃的窑洞前看到了一个豁口水缸,水缸里果然有水。水仅有半尺深,可能是积攒的下雨水,西北苦寒干旱,很多地方的水比油更珍贵。

我端起了满满一脸盆水,刚刚转过身,突然看到身后站着两个人,月光照着他们惨白惨白的脸。

我惊叫一声,脸盆掉落在地上,人也瘫坐下去,莫非他们就是那两个找不到的尸体?他们怎么会来找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雨夜闪电照耀下的白茫茫的草滩。

那两个人弯下腰来,其中的高个子伸出手来,我的手臂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枯叶。高个子说:“娃娃,莫怕莫怕,我们是好人。”另一个矮个子也附和着说:“是呀是呀。”

我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暴风骤雨般的心情才慢慢恢复了平静,我站起身来,问他们:“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高个子说:“娃娃,我们是这里的矿工,好人,是好人。听说今天有几个矿工死了,你见没见到尸首?”矮个子又附和说:“见到没有?”

我说:“跟我过来。”然后,重新舀起一脸盆水,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他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到半坡的时候,矮个子从我手中抢走了脸盆,说什么也要替我端着。

走到了斜坡的上方,借助惨淡的月光,我看到地面上躺着三具死尸,红红正蹲在一具的前面仔细地擦洗着。高个子紧跑两步,跑到了第一具的前面,翻转过来,犹豫了一下,又奔到了第二具的前面,突然,他双膝跪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异常凄厉的叫声,然后,人慢慢歪斜下去,倒在了地上。

矮个子将脸盆放在地上,啊呀呀叫着跑向高个子,红红也站起身来,跑到了高个子身边。矮个子扶起高个子,一下一下用劲地拍打着高个子的后背,一声一声唿唤着:“长生,长生。”红红用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掐着高个子面部的人中。我焦急地等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好久,似乎过了好久,高个子终于哭出声来,声音像长长的布帛一样从喉咙里抽出来。红红站起身来,矮个子继续扶着高个子,我听见他对高个子说:“不叫你来,你硬要来,来了就成了个这!好了好了,事情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话……”他安慰着高个子,要高个子别悲伤,突然自己也哭出声来。

红红端过盛水的脸盆,继续在第二具尸体上忙碌着,她一下一下努力地在尸体的脸部擦拭着,月光照着她脸上的两道泪痕,亮晶晶地。

高个子哭过后,将面前的尸体摆放整齐,然后在死者的衣服上摸索着,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摸索着,最后,他只从裤袋里掏出了吃剩的半个馒头。半个馒头,是这名死者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的遗物。

高个子又嚎啕大哭。

后来,我才知道了,这个名叫长生的高个子来自陕北,死者名叫永生,是他的亲弟弟。在煤矿挖煤工这种高风险的职业中,很少有兄弟两人一起挖煤的,然而,他们家实在太穷了,为了给母亲治病,他们倾家荡产;接着妹妹又考上了大学,却无力支付高昂的学费,万般无奈中,弟兄两个一起来到这里挖煤,用生命做赌注,供妹妹上大学。

然而,他们赌输了。

就在今天早晨,永生下井的时候,还对哥哥长生说:“快到暑假了,你把车费邮寄给妹妹,全家人就要团聚了。”永生带着全家团聚的梦想微笑着走进了矿井,而长生走进了另一眼井坑。下午,长生升井了,却没有等到弟弟永生,他就一个人去澡堂泡澡,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已经是黄昏,永生还没有来,长生就一个人回到了宿舍。然而,今天晚上他一直在盗汗,心慌意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一次次站在宿舍门口向远处看,希望能够看到永生的身影,可是一直没有。后来,他又来到矿井旁边的小卖部,那里是矿工们下班聚会的地方,也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在这里,他听到了矿井出事的消息。大家都知道有六个人出事了,但是不知道是谁。

长生惊慌不已,他从小卖部出来,急匆匆地走在矿区的每条小路上,遇到每一个熟悉的人,都问是否见到永生。然而,没有人见到。后来,他遇到了矮个子,矮个子这天是和永生一起下井的,他升井的时候已经知道永生出事了,他劝长生回去,可是劝不住,就只好跟着长生一路找到了这里。

长生抱着弟弟永生的尸体,脸贴着永生的脸,慢慢摩挲着,他没有再哭出声来,显得很安静。月光照耀着高个子,我看到他的脸上泪水汹涌,亮光闪闪。矮个子帮着红红整体尸体,他们从一个死者的身上只找到几角钱,从另一个死者的身上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灿烂地笑着,那是他的妻子,还是女朋友?

那天晚上,长生抱着永生,将弟弟永生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像一座雕塑一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抽泣声,好像已经睡着了。红红端着水盆,站在他的身边,她说:“放开。”长生置之不理;她又说:“放开。”长生还是置之不理。矮个子摇晃着长生的肩膀说:“你放开啊,让人家收拾一下。”长生依旧一言不发,依旧抱着弟弟,他好像已经痴呆了。

矮个子蹲在了长生的身边,他安慰长生说:“你一定要挺住啊,你千万不能垮,你垮了你们家就都垮了,妈妈妹妹都没人照顾了。你一定要挺住啊。”长生沉默不语,月亮照在他惨白惨白的脸上,我看到他两只空洞的眼睛,像水井一样幽深。

矮个子一直蹲在长生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长生依然像石像一样纹丝不动,也一言不发。我听见矮个子说:“人这一辈子,活多少年是个够数?与其这样天天受苦,还不如死了,死了也就解脱了。一人一个命啊。”

矮个子又说:“把永生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一搭回村子,再也不出来。啥也没有咱家里那几亩地好。不干了!”矮个子的语气斩钉截铁,听起来很坚决。

永生的尸体不能入殓,红红的工作就不能算结束。红红站在长生的跟前,盼望着抱累了的长生能够松手,可是,长生紧紧地抱着弟弟的尸体,好像害怕别人抢走了一样。我看到没办法,就递给了红红一根烟,红红擦燃火柴点燃了,转身走到了窑门前。我又把烟递给长生,长生好像没有看见一样,空洞的眼睛望着地面。我递给矮个子,矮个子摆摆手,他咧着嘴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无奈之下,我走到了窑门前,看到红红像个男人一样蹲在地上,我也蹲了下去。

月亮西斜,星辰满天,远处的蛙鸣停歇了,而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现在已经到了后半夜。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展开翅翼,地面上掠过了黑色的倒影,它在午夜的天空中静悄悄地盘旋着,然后轻敛双翅,缓缓地落在了皂荚树上。我想起了小时候听外婆讲过的故事,外婆说,猫头鹰嗅觉非常灵敏,它能够嗅出死尸身上散发的腐臭气味。

红红抽完了一根香烟,我又乖巧地递给她一根,然后点燃了,火光照亮了红红瘦削的像刀把一样的细长脸,相书上说,这种长相的女人薄命寡福。香烟点燃后,红红贪婪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灰像断裂的手指一样掉落下来。

我问:“怎么办?”

红红说:“等。”

长生和矮个子距离我们有十多米远,我们的说话声估计他们听不到,现在是后半夜,四周一片寂静,我想了解入殓人的生活,就试探着问红红:“你多长时间工作一次?”

红红说:“不一定,有时候三几天,有时候一星期。这周围几十里有十几家煤矿,就我一个入殓的人。”她的话突然多了起来,我感到很诧异。

我又小心地问:“你做这事情,就不害怕?”

红红说:“有什么怕的?我男人以前和他们一样,都是挖煤的,后来就被塌死了,我就把他们当成了我的男人,都是恓惶人。”

红红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听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红红说:“不是家里穷得日子没法过,谁会来干这事?这是拿性命做赌注的。赌赢了,一年也不过能挣万把块钱,赌输了,就把性命搭进去了。”

红红其实很健谈,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向我说起了她的入殓经历。她说矿工们很可怜,她在入殓的时候,从他们身上找到最多的,还不到一百元,更多人死的时候身上只装着几元钱。还有的人身上装着账单,一笔一笔地记录着,二三十元的一笔借款都有。她说矿工们因为做重体力活,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以命相搏,所以他们身上的伤疤很多,伤疤处的皮肤渗进了煤末,很难洗干净。每当发生了矿难,煤老板总是让人先通知她,让她将这些死尸清洗干净后,才会通知家属。

皂荚树上的猫头鹰突然发出了惨笑声,声音像冰水一样浇在了我的后背上,让我一阵阵哆嗦。红红依然很镇静,她继续说,她遇到的一个最可怜的矿工来自内蒙古,这个矿工她认识,和她男人一起下过矿井。她也认识这个矿工的老婆,他们带着两个女孩子一起生活在矿井旁边的村子里。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还有很多人,都来自外地的矿工一家人。每天早晨,男人们下矿井了,女人们就在家中等,中午过去了,她们等;下午过去了,她们等;黄昏来临了,她们还在等。她们一天天所有的事情,就是等自家的男人回来。夜晚,看到自家的男人回到家中,她们才放心了,才轻松了,脸上才有了笑容。早晨男人走出了这扇房门,谁也不知道夜晚能不能回来。而男人回来了,一家人就像经历了生死离别一样狂喜。而如果没有回来,就表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红红说,那个来自内蒙古的矿工很好看,身材高大,比电视上那个刘德华还要好看。有一天,这个矿工再也没有升出矿井,老婆带着两个女儿守在矿井出口,不吃不喝,一直守到了第三天,终于看到男人被吊上来。男人的身体被炸成了好几块,一块一块地放在吊筐里,像放着一堆别的什么物件。老婆是从手上和腿上的伤疤,才断定了这是自己的男人。她想把那些物件拼接在一起,却总是不能拼接在一起,不是缺这一块,就是少那一块。这个男人也是红红入殓的,红红用一个装满稻草的红布口袋,代替了头颅,安在了脖子上。男子被火化后,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和煤老板给的六千元回了内蒙古。这个女人说一口别人很难听懂的方言,煤老板说六千元的命价已经很高了,别人都是五千元。她没有丝毫怀疑,就离开了煤矿。

我听得惊心动魄。

月亮在在白莲花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鸱鸮的惨笑,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崖旁边,听红红讲着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往事。

我问:“你很能说话的,为什么别人都说你话少?”

红红指着长生的背影,忧伤地说:“我看到他,就想起了我当初。我男人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抱了一晚上。唉,咱受苦人啥时候能过上好光景?”

受苦人过上好光景,这是老家人几辈辈的梦想啊。

我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失踪了的死尸,就问红红:“不是说有六个人死了吗?怎么这里只有四个。那两个呢?”

红红摇摇头,她也不知道那两具尸体去了哪里,她判断说,要么那两个人被埋在几百米深处的矿井里,无法挖掘出来;要么就已经送到了火葬场。

我问:“没有入殓,怎么就送进了火葬场。”

红红抽一口烟,幽幽地吐出来,深深地叹口气,她说:“入殓,是为了让人看的,让家属看的,也是为了给死人弄个全尸,让他在阴间能够活得好好的。没有家属了,你入殓给谁看?他在阴间活得好不好,煤老板才管不上,他在阳间的事情煤老板都管不上,哪里管得上阴间的。”

天亮了,远处的山崖,近处的皂荚树,像岛屿一样浮出了黑暗的海面,鸡叫声响起来了,先是一声,接着是几声,最后是所有的鸡们都争先恐后地叫起来,像赶赴集市一样急急忙忙。长生抱着弟弟永生,就那样坐了一个晚上,矮个子也就那样蹲了一个晚上。红红和我走到了他们的身边,长生一脸木然,我看到他满脸憔悴,鬓角和头顶有了几根白发,眼角的两道皱纹像刀疤一样延伸到了耳朵上方,长生其实年龄并不大,他还没有结婚,为什么如此衰惫,是他本来就这样面容苍老,还是一夜之间让他变得苍老?

红红说:“起来。”长生没有起来。红红又说:“起来。”长生还是没有起来。矮个子扳开长生抱着弟弟永生的手指,说:“松开,啊,松开,咱要看往后的日子咋个过,咱不能把永生抱一辈子,啊。”

长生像个木偶一样,被矮个子扳开了手指,又被矮个子拉到了一边。长生的眼睛望着地面,好像眼珠再也不会转动了一样,矮个子对红红说:“我兄弟这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连件新衣服都没穿过,都是穿他哥长生剩下的,没想到就这么走了,唉,我兄弟一辈子爱干净,你把他拾掇好。”

红红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冷漠和寡言,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长生突然说话了,长生说:“我回去给我妈咋个交代啊,我把永生带出来的时候,好好地,咋就回不去了,咋就只有我一个人回去了。”长生的声音很沙哑,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努力挤出来。

矮个子一下子哭了,他憋了半个晚上,一直在安慰着长生,天亮的时候,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的哭声曲里拐弯,让人听了愁肠百结,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长生没有哭,他依然像木雕一样,他的眼泪昨晚已经流干了。矮个子哭了几分钟后,继续安慰长生说:“走了好,走了好,走了他享福去了,不要再下矿井了。你和我留在这世上还要受苦,这苦日子就没有个尽头。唉。”

红红用肥皂水擦拭着永生的尸体,永生的身体上裹着一层炭沫,而抹去炭沫后,能够看到健壮结实的肌肉,像鼓一样紧绷绷地,永生的五官很精致,鼻直口阔,像雕刻般具有立体感。他在生前,一定是一个很帅很帅的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如果出生在城市,一定会有无数的女孩子追求,也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可惜他出生在农村,他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为了赚钱,只能来到煤矿挖煤,他的容貌掩埋在煤末里,他的生命也被煤末掩埋。

在几百米的地下深处,在那个全是男人的世界里,帅变得一钱不值。

天大亮后,坡下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两个矿工模样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将四具尸体抬上了车厢。手扶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开走了,长生、矮个子坐在车厢里,身体一路都在摇摇晃晃,像池塘边忧伤的水草。

手扶拖拉机要开到几公里外的火葬场里,煤老板要将这几具尸体火化后,才会给家属赔偿命价。那时候,国家还没有统一规定矿难事故中的命价,所有的赔偿标准都是双方协商解决,但是最多也不过几万元。那时候,我有一个当初的同事,听说一个煤矿发生了矿难,第一时间赶到了煤矿,见到了还没有来得及火化的尸体,以曝光相要挟,敲诈了煤老板十万元。他在向我炫耀的时候说:“私人煤矿的老板,死一个人最多赔个两三万元,如果你不答应,给的更少,在煤矿里,一切都是煤老板说了算。”煤矿聚集的地方,也是各种真假记者喜欢光顾的地方。在煤老板这条血腥利益链条中,那些无耻的记者也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红红和我看到手扶拖拉机开远了,便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向煤矿。山路很狭窄,像羊肠一样扭曲盘结,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颠着小步向前挪,我伸手想拉住红红,红红怕烫似地甩开了我热情的搀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走进了矿区,这里的每条道路,每座房屋,每棵树木,每一株花草,都蒙着一层黑色的粉末,像下了一层煤雨。矿井像一个巨大的嘴巴,一个魔鬼的嘴巴,正在向外喷吐着一个个矿工,这些挖了一夜煤炭的矿工,身上都沾满了煤末,脸上帽子上脖子上,也被煤末包裹,只能看到他们的瞳孔是白色的。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得东倒西歪,像一群逃难的人群,又像被洪水冲刷后的树木。来到这里,宛如来到了非洲难民营,又仿佛来到原始社会,一切都显得非常简陋,一切都显得异常破败。这个世界是坐在灯红酒绿里的的都市人群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远处的家属区里,一群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矿工,默然地走向矿井,他们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他们的背后,站着他们的女人,女人们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有的手中牵着孩子,沉默而忧伤地看着自家的男人走进魔鬼的嘴巴。此后,男人们在黑暗的矿井里与死亡搏杀,有的能够幸运升井,而有的则永远被死亡掩埋。死者的女人带着孩子无奈地回家了,悲伤伴随着她们以后的每一天,而新的女人来到了矿井家属区,新的矿工填补了死者留下的空缺。这里有如影随形的死亡,这里也有钞票,能够给父母交医药费,能够给弟弟妹妹交学费,能够买来油盐酱醋的钞票。因为能带来满足简单生活的钞票,来自四面八方的矿工们面对死亡,前赴后继,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运气。在突如其来的矿难中,他们幻想着自己能够侥幸逃脱。

机器日夜轰鸣,矿工们两班倒。煤老板不会让机器停转,也不会停止攫取矿工血汗的脚步。

煤矿办公室是一排简陋的房屋,房屋门口挂着财务室、矿长室、后勤室、人事处等牌子,坐在这些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个肠肥脑满,养尊处优,在每一个走进这些办公室的人面前,他们都顽强地摆起了傲慢的嘴脸,赘肉累累的一张张脸喜怒不形于色,无动于衷。他们已经习惯了用这种神情面对矿工,他们认为每一个走进这些办公室的人都是有求于他们的,他们的傲慢是建立在浅薄无知和寡廉鲜耻的基础上。

红红和我走进了财务室,一个呲牙裂嘴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看了看红红,从抽斗里取出几张脏兮兮的十元钱甩在了桌子上,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摆摆手说:“快点拿走。”红红点点钱,还不到一百元,就说:“太少。”呲牙裂嘴的男人歪着脖子训斥说:“你想要好多少?给你个金山你搬得动吗?拿走拿走。”

红红无奈地把钱装进了口袋里,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低着头走出了财务室。我跟在后面,走到矿区门口的时候,突然看到路边的橱窗里贴着一些照片,还有一些宣传企业文化的文章。照片是这家煤矿的领导参加各种会议,受到各种奖励,地方领导和煤老板比肩而立,满面春风,相谈甚欢。这些文章以散文和诗歌的形式发表在当地的文艺刊物上,大肆吹捧煤矿支援了社灰主义经济建设,带动了地方经济的飞速发展。这些文章都毫无疑问地出自那些无耻文人之手。

几年后,我曾经见到过一次作家在煤矿采风。这些领着国家工资,却写不出作品的所谓作家们,像下不出鸡蛋的母鸡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下去采风,所谓的采风,就是在某一个地方居住几天,生活费用由采风的单位提供,几天后,他们拿着礼品,兴高采烈地回到城市的办公室,自以为找到了灵感,下出几个鸽子蛋,以表示他们作为母鸡的功能还没有退化。就在前几天,我在“某某作家网”上还看到一群所谓的作家采风的感想,他们说没想到农村变化这么大,没想到生活如此丰富多彩,这些作家每天像个总在孵蛋,却总也孵不出蛋的母鸡一样,坐在空调房子里,学习着上级文件,挑逗着文学女青年,享受着国家提供的各种优厚待遇,他们早就高高在上,早就脱离了生活,他们没有想到的多着哩。作家协会养着的这群下不出蛋的母鸡,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尾巴,早就应该像盲肠一样地切除了。脱离了生活的人,又如何能够写出好的作品。

回到村庄的时候,村子里有一家人正在结婚,大人孩子围在村口,等着看新媳妇迎进门。我站在人群的外面,红红低着头,急急忙忙地穿过村道,走向自家的院门。我追上她说:“等等啊,看看新媳妇。”红红说:“不看。”

我跟着她,走进家门,我说村子这样热闹,还是出去看看吧。红红说:“我从来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人家喜气洋洋的,见到我就冲了人家的喜气。”

原来是这样啊。

红红说,这些年来,她在村子里都是独来独往,谁家的门都不进,免得人家嫌弃,也不会摸人家的任何东西,免得人家说晦气。走在路上,人家不和她说话,她绝对不和人家打招唿,事实上很少有人和她说话,人家见到她,都会躲得远远的。她整天整天,一句话也不会说。和她接触最多的,是煤矿的人,但是煤矿的人给她钱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递到她手中,都是甩在桌子上。

“我多少年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红红看着我说,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

在村庄里,红红就像一棵会走动的树。

没有人愿意理会她,没有人愿意想起她,然而,人们却又离不开她。每当有人死亡了,人们总是说:“快去叫点点家的。”点点是红红男人的名字,在老家,人们叫女人的时候,不叫她的名字,都是叫谁谁家的。

红红一回到家后,就会关上院门,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拉把靠背椅子坐在屋檐下,望着从院子上空飘过的云朵,还有飞过的小鸟。有时候,会有雨点落下来,红红就会看着雨点由稀疏到浓密,敲打得瓦片啪啪作响,然后,房檐前就会垂下一条条小瀑布。红红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屋檐下,坐过了寒来暑往,坐过了春夏秋冬,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天空变幻无穷,而天空下的这个小院一成不变。

红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不为人知。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再找个人成家,生孩子。红红用漠然的眼神看着院子里一片飘飘荡荡落下的树叶,她说:“我干这事,谁能要?”确实,很少有男人拥有这样的勇气:让红红摸过无数死尸的手,再接着抚摸自己。

后来我听说,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把红红叫“鬼见愁”,说她是一个连鬼见了都害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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