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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第四季):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10、世间再无煤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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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5 11:49: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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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世间再无煤老板

黑娃的小煤矿停业了五年,他在深山老林里土法熬制了五年炸药。五年的起早眼黑没有给黑娃带来财富,裹着黑娃屁股的还是那条伪劣军裤。

有一天,黑娃从深山里走出来,看到自家窑门口的空地上,停着一辆体型硕大的轿车。五年前,除过那些前来要债的人,黑娃的窑洞门前从来没有来过别人。五年来,黑娃离群索居,形影相吊,每天只能对影自怜,而今天晚上,窑门口居然停了这么一辆庞然大物,黑娃惊恐万分。黑娃看到趴伏在自家窑门口的怪兽一样的轿车,腿肚子就在打转,一股惊悚从脚底直升脑门,他撂下背上的铁锅和土炸药,下意识地转身就跑。他跑得歪歪斜斜,像一只被打断了翅膀的大雁。

黑娃想着,那辆轿车,不是警察的,就是杀手的。前几天,一个熬土炸药的被逮走了;前一个月,一个开商店的被仇家杀死了。黑娃不怕死,但是黑娃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窝窝囊囊。面对顶在额头上的枪口和搁在脖子上的刀片依旧叫嚣不已的,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黑娃跑出了几十米,身后的灯光打开了,两道灯光像两柄雪亮的刀片,噼开了浓墨似的黑暗。车子像一头猎豹一样,低声怒吼着,一扑又一扑,就扑到了黑娃的身后。黑娃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将全身缩成了最小。车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敦敦实实的男子,月光下,他的领带鲜艳夺目,他的西装崭新笔挺。他喊道:“黑娃,操你姥姥的,你跑啥哩?”

黑娃看到轿车里钻出的是蔡亮子,一颗像跳蚤一样蹦蹦乱跳的心终于被摁住了,他喊道:“把他姨日的,咋个会是你?”

蔡亮子说:“现在世事都变成啥了,你还钻到山沟沟里熬炸药,赶紧开矿挖煤,咱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蔡亮子当了一辈子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后来称为村支书。村支书在地老天荒的乡村具有绝对的权威,他就是乡村的土皇帝,他没有君临天下的形式,却有君临天下的内容,他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上具有绝对的无法撼动的权威,说一不二,铁杆无挪。蔡亮子也是和黑娃同期开办煤矿的,也是在好景不长的时候被迫关井停产的。不同的是,穷困潦倒的黑娃关井后只能钻进山沟熬炸药,而蔡亮子关井后继续做他的村支书,继续在那片土地上将自己的权力发挥到极致,继续背着双手走过村道,所有人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退避让路。村支书蔡亮子的生活质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一个月前,煤炭价格突然攀升,家家停业已久的煤矿纷纷开业,就像香火已断的庙宇突然钟磬齐鸣烟雾弥漫,一派鼎盛景象。那些想买煤的生意人提着一麻袋又一麻袋的钱站在一家家煤矿的门外,排队等候着煤老板开恩把煤卖给他们。煤炭市场的突然兴旺,让所有人都无法想象,就像一个鸡皮黄脸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睡了一觉起来突然变成了肤如凝脂眼如寒星的青春美少女一样。突然暴富的煤老板们大喜过望,他们坐在自己家的堂屋里,天上的馅饼就纷纷掉进院子里,而且是带肉的馅饼。世界上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就在煤老板们坐着豪华轿车天天赴宴席夜夜做新郎的时候,黑娃还背着铁锅走在深山老林的羊肠小道上,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他堆放在矿井口五年来无人问津的煤山已经变成了一座金山。勤勤恳恳熬制土炸药的黑娃依旧满脸菜色食不果腹,为了多花一分钱而心疼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在一夜之间已经成为了百万富翁。

黑娃没有电视,没有广播,也从来不看报纸,他也看不懂报纸。早出晚归的黑娃生活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他的世界里只有硝铵、木屑和柴油——这些都是熬制炸药的原料。

黑娃走出穷山沟,走进煤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就像躲在深山中的白毛女一样,不知道革命的浪潮汹涌澎湃,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换了人间”。

黑娃堆放在矿井口的煤堆因为无人看管,已经被贼偷光了,被沫煤染黑的泥泞地面上,还有载重卡车碾压的印痕,当贼娃子开着隆隆作响的大卡车来偷煤的时候,黑娃正像个炼丹修行的老道一样沉浸在土炸药的熬制中,他不知道,当煤炭价格突然提升后,那一卡车的煤炭相当于他卖一年的自制炸弹。

蔡亮子的三菱越野车载着黑娃来到消失了的煤堆边时,黑娃神情凄凉,蔡亮子嘲笑他说:“这点钱算什么,你开工后一天就赚回来了。”

蔡亮子拉着黑娃来到县城一家饭店里,走进包间,蔡亮子把一捆还没有解封的人民币甩在了黑娃面前,黑娃惊慌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蔡亮子像革命样板戏中的反面人物一样发出一声阴冷的笑,他说:“操他姥姥的,这些钱都是你的。”

黑娃惊恐万分,此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他更不明白操他姥姥的蔡亮子突然给他这么多钱是什么用意。他想着蔡亮子是在开玩笑,但是蔡亮子的神情又不像开玩笑。蔡亮子的黑脸很严肃,就像讲台上做廉政报告的贪官一样,懵懂的黑娃不知道蔡亮子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蔡亮子说,昨天,秦岭山中的一家发电厂来人预定10万吨煤,丢下了100万元给他,而他的煤矿产量远远达不到这个标准,就想起了五年前曾经一起在煤炭局举办的安全培训班上认识的黑娃,那时候还没有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煤矿的所有事务都一揽子归煤炭局管,只是煤炭以后像个暴发户一样腰缠万贯,所有的职能部门才纷纷跑来分一勺羹,这样,煤老板就有了无数个干爸,每个干爸都需要煤老板来赡养。那时候的黑娃刚刚从矿工变身为煤老板,他对每一个同行都心存敬仰,他把每一个同行都叫哥。谦恭低调的黑娃给操他姥姥的村支书蔡亮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当五年后的蔡亮子接到一个大单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黑娃,那时候的黑娃朴实憨厚,就像北方庄稼院里常见的白杨树一样,这样的人让人放心,他还没有学会煤老板们通常具有的奸诈狡猾和言而无信。

蔡亮子开着他新买的三菱越野车来到黑娃的煤矿时,看到的却是冷冷静静的场面。当别的煤矿热火朝天地昼夜兼程追赶进度的时候,黑娃的煤矿里却只有墙角的蜘蛛和草间的野兔。蔡亮子百般打听,才知道黑娃在深山老林里土法练炸药。蔡亮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黑娃的脑筋里缺少了哪一根弦,守着金山啃窝头,端着金碗去讨饭。

黑娃说:“把他姨日的,我咋知道煤炭价格变成了这样?”

煤炭价格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黑娃不知道,蔡亮子不知道,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

几年后的一篇报道介绍说,因为当时国际原油价格在经历了十几年的低迷后,从那一年起一路攀升,受能源价格的影响,煤炭价格也处于高速上升的通道中,短短的一年时间,煤炭价格就翻了两番还多。

在这种情势下,煤老板想不发财,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那时候没有网络。即使有网络,扁担倒了认不出是个一字的煤老板们也不会使用五笔和拼音,煤老板们是时代的畸形产物,畸形的经济环境造就了这一群文盲暴发户,畸形的经济环境让全民所有的国家财产进入了这些文盲的腰包里。

黑娃要招工,只能依靠原始的方法,他连夜请村庄里的小学代课教师用毛笔写了几百份招工启事,张贴在乡村所有的路口和电线杆上。电线杆曾经是乡村的信息集散地,所有发布信息的人都盯上了电线杆,电线杆上经常张贴着各种内容和形式的小广告和小告示:梅毒湿疣请找我;不孕不育请找我;给猪配种请找我;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走路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

黑娃的招工启事也张贴在电线杆上,电话后面留着蔡亮子的手机号码,那时候的黑娃还买不起手机。手机属于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的奢侈品。那时候的手机有两个功能,一个是通话,一个是防身。那时候的手机像砖头一样结实硕大,拿在手中就像拿着一块老城砖,手机掷出去,都能把狗砸死。

那时候,人们经常能够看到蔡亮子拿着这样的一部沉甸甸的手机招摇过市,他高视阔步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趾高气扬在明媚的阳光里。蔡亮子有事没事总爱打个手机,而且越是在人多的地方越爱打手机。蔡亮子只要把砖头一样的手机凑近耳边,就会加大嗓门,就像和人吵架一样地大声呐喊:“操他姥姥的……”他突然的呐喊声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蔡亮子用眼睛的余光斜睨着所有人,慢腾腾地走到最高处,然后像文革时期的革委会主任一样,气势轩昂地对着电话和面前的所有人发表演说,偶尔他还会把砖头一样的电话拿在手中使劲摇晃,大声喊着:“拿鸡鸭,拿鸡鸭,你他妈的真是个烂货。”人们想不明白,蔡亮子站在高处打电话,管鸡鸭什么事情?多年后,当手机像钢笔一样普及了以后,人们才知道操他姥姥的蔡亮子口中的“拿鸡鸭”原来是手机品牌诺基亚。

蔡亮子喜欢打电话,打电话是蔡亮子高调生活中的一样重要内容。手机的早期时代,几乎所有的手机持有者都是这种德行。

短短的三天时间内,黑娃的煤矿就来了八十个人,这七八十个人七长八短,年龄最大的足以能够做年龄最小的爷爷,年龄最大的头发胡子都白了,年龄最小的嘴角还没有长出髭须。在城市里,像这样须发皆白的老人要么在公园里打着太极拳,要么提着鸟笼走在幽静的小道上,他们衣食无忧,他们享受着退休金和养老保险,他们是城市户口,他们吃商品粮;而在农村,同样为国家贡献了一辈子光阴的老人,累弯了腰,累垮了背,却难以享受到一分钱的补助,他们还要自食其力来养活自己。而造成这样巨大差别的,只是因为人家是城市户口,你是农村户口,人家出生现在城市,你出生在农村,尽管同样都是这样国家的公民,但是出生地决定了你一生的走向和幸福。

人生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生的不平等。

然后,黑娃用蔡亮子提前支付给他的钱购买设备,一大堆木料和竹筐买来了,堆放在蛛网缠绕的矿井口,那是用来支撑随时都会坍塌的矿井和运煤的;几架现在即将消失了的摇动起来咯吱咯吱作响的辘轳,那是用来把矿井里的煤炭绞上来的;几头在寒风中被冻得哽哦哽哦乱叫的毛驴,那是用来拉动辘轳的。就这样,在一个冬日暖阳普照大地的午后,黑娃的小煤窑开工了。爷孙辈的矿工们划开矿井口经年累月的蛛网,赶走常年养尊处优此刻惊慌失措的蜘蛛,他们坐在竹筐里,被放在了矿井深处,陪同他们放进去的,还有黑娃熬制的土炸药和头铁锨。矿工们将煤炭揽进竹筐里,摇一下绳子,绳子上端的铜铃就会当当作响,毛驴在鞭子的催动下,欢欢喜喜地迈动着细小的四条瘦腿,轻佻夸张地扭动着两瓣屁股,像一个风骚的小媳妇。毛驴和井口渐离渐远,竹筐和井口越来越近。一筐筐煤炭穿越了几万年几十万年的时光,来到了二十一世纪明媚灿烂的阳光下。当世界进入了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当电脑走进千家万户的时候,当磁悬浮地铁和高铁在这个星球上逐渐普及的时候,而在中国北方辽阔的土地上,无数像黑娃和操他姥姥的蔡亮子这样的小煤窑,还依然使用着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操作方式。他们依靠原始的人力和畜力把潜藏地下几万年几十万年的煤炭挖掘出来,送进机声轰鸣的大型发电厂里。

这样原始的操作方式和原始的设备,如果能够安全生产,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个被证实了的数据是,当时中国煤矿百万吨死亡率,是美国的100倍,是南非的30倍。当发达国家的煤炭开采走向集团化和机械化的时候,而我们大量的小煤窑和黑煤窑还在依靠人力和畜力。多年后,我看到了这样一则新闻:智利三十三名矿工被困地下700米的矿井里,智利的有关方面专门挖掘了一条通道,将没有添加三聚氰胺的牛奶和安全食品送进去。为了解除被困矿工的寂寞,有关方面还专门送进去了一架小电视机。尽管一个月过去了,而被困矿工们仍旧安然无恙。看着这则新闻,我想起了我曾经暗访过的那些煤矿,想起了这片土地上的矿工们,无数像长生永生这样的矿工们,他们像蝼蚁一样卑贱地活着,又像蝼蚁一样沉默地死亡。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黑娃很快就发财了,煤炭价格像云梯一样节节攀升,煤炭像日籍慰安妇一样供不应求,很多厂家提着现款排着队来购买煤炭,看着一捆捆还没有拆封的红彤彤的大票子,黑娃像喊着“芝麻芝麻开门来”的阿里巴巴一样,面对堆积如山的财宝,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把他姨日的,黑娃连连感叹着。黑娃做梦都没有想到,财富竟然会来得这样容易,它像屁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又像屁一样被风吹回来了。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黑娃在深山老林里熬制土炸药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财富会以这种不可思议的形式争先恐后地跑进他的口袋里和银行卡里。

黑娃很快就暴富了。暴富后的黑娃不是更换采煤设备,也不是给矿工们提高工资,而是走向了酒池肉林和穷奢极欲。在老师蔡亮子的言传身教和循循善诱下,黑娃学会了出入声色场所,学会了驾驶高档越野车,学会了说“老子用钱砸死你。”

很快的,我们这里的有关方面盯上了黑娃这群土暴发户们。

黑娃是煤老板中的文化人,黑娃不识字,但是黑娃是文化人,黑娃能够大段大段地背诵戏文。黑娃对我们那里的地方戏是无师自通的。他曾经像说评书一样向我讲起了地方戏曲中的情节,什么《铡美案》、什么《三娘教子》、什么《辕门斩子》……黑娃是煤老板中的另类,他之所以没有像蔡亮子和煤炭局长他们那样穷凶极恶,可能与中国传统戏曲对他的熏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乞丐时代的黑娃吃了上顿没下顿,他经常流浪在戏院里,捡拾着别人丢弃的果核和馒头,聊以果腹。那时候的电影和电视还没有普及,而看戏则像节日一样热闹。每年的“忙罢”,地方剧剧团总要巡回演出。“忙罢”是一个古老的使用了几千年的词语,庄户人把麦子收割入仓后的那段悠然闲散时光称为“忙罢”,这确实是很妥帖的。在每年“忙罢”的日子里,黑娃总会出现在看戏的人群里,他的眼睛盯着地面,耳朵捕捉着戏台上的每句戏文,很多经典的台词他都能朗朗上口。黑娃对戏曲的挚爱一直蔓延到了煤老板时代。

黑娃最喜欢的戏文有这样两段:一匹马踏碎了铁甲连环,一杆枪杀退了雄兵百万,一声笑倾倒了满朝文武,一支笔写进了人间恩怨。

………

还有一曲戏文是这样的:恋着你弓马娴熟通晓诗书少年英武,跟着你闯荡江湖风餐露宿受尽了人间千般苦。

你全不恋三载共枕如云如雨一片恩情当作粪土,你骏马高官良田千亩丢弃奴家招赘相府。

………

黑娃曾经很多次在我面前如痴如醉地唱过这两段老戏唱词,可惜我那时候一直没有问他这是什么曲目中的。那时候的我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文学青年,张口闭口都是解构主义和后现代派,总是把中国古典文化视为糟粕,现在回头来看,后现代派等各种现代流派早就成了过眼烟云,而中国古典文化汪洋恣肆博大精深,它太阳一样的光芒照耀着我们,给我们带来七色光彩,照得我们心灵的花朵,美丽可爱,今天我们成长在阳光下,明天我们去创造七色世界,来来来来来……

那时候黑娃知道我是一个写书的,他就说:“你啥时能给咱也写上一部老戏来,就算你厉害。”老戏源远流长,它穿越了几百年几千年的漫长时光,经历了无数岁月的磨练,一直流传到今天。我惭愧,我汗颜,我写不出这样的传世作品。

有一次,也是在“忙罢”,黑娃正在戏院里看《辕门斩子》,他的大哥大响了。电话是蔡亮子打来的,蔡亮子在电话里说:“你还有闲心看戏哩,看个几吧,煤矿都叫人家封了。”

黑娃心急火燎地来到矿井,看到矿井口竖着木制三角架,三脚架上粘贴着一张告示,写着煤矿主必须在某日某时来到某地进行培训,没有培训取得资格证的,不能开业。告示上还加盖着十几个鲜红的公章。

黑娃打电话给蔡亮子:“这该怎么办?”

经多见广在最底层的官场混迹了几十年的蔡亮子说:“还能怎么样?交钱买证啊。”

煤老板们开着各种高档车子来到了县委党校,他们摸着后脑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关部门要给他们上培训课。这些小学二年级文化程度和准二年级文化程度的文盲们,他们在那些道貌岸然“两袖清风”的贪官污吏面前,就像盲人骑瞎马,半夜临深池。他们不知道有关部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第一堂课是一堂党性课,一个肥头大耳肠肥脑满的人向他们讲起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据说这个人是党校的副校长,他向这些煤老板们讲起了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英特纳雄尔一定要实现,还讲起了三个代表。半个小时过后,肠肥脑满的人还意犹未尽,他绿豆般大的眼睛里闪烁着神圣的光芒,嘴边的白沫摇摇欲坠。他在走出教室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明天接着上课。”

教室里被压抑了半个小时的煤老板们终于释放了,他们抽烟喝水吐痰放屁,大声说着粗俗的话。蔡亮子问黑娃:“听懂了吗?”

黑娃说:“听懂了。”

蔡亮子问:“你听的是啥?”

黑娃说:“我们以后掘墓的时候,都要戴上三个手表。”

所有人听到黑娃的话都呵呵大笑。

村支书蔡亮子严肃地骂道:“操他姥姥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乱说小心公安抓了你。”

黑娃不服气地说:“凭啥抓我?我又没犯法。”

蔡亮子说:“操他姥姥的你还嘴硬,说你犯法你就犯法,说你没犯法你就没犯法,上头一句话就能把你的煤矿关了,把你投进监狱里,你敢不敢试试?”

煤老板们噤若寒蝉。

第一天的课程全是政治课,这些文盲煤老板们都听得云里雾里。听说这样的课程要培训一个月,煤老板们都坐不住了,煤矿耽搁一天,就耽搁成千上万元,而到期不能给发电厂和炼油厂提供一定数量的煤炭,违反了合同,发电厂和炼油厂告上法庭,把他们的煤矿卖了也不够给人家赔。

然而,有关部门的人在台上讲课的时候,依然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就像赶着马车走在社会主义的阳光大道上一样轻松而快乐,充满了幸福感。台上的有关部门优裕自如,台下的煤老板们心急如焚。

这样的情景进行了三天。

第四天上课的时候,黑娃终于憋不住了,他首先发难:“给我们说这些有个啥用,我们都是粗人,听不懂,你们到底想要啥,就直说。”

台下是一片附和声。

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人,看起来文质彬彬,他说:“给你们培训,这是一项政治任务,是关系到我们县子孙后代千秋大业的事情,是关系到我们县经济长远规划和长足发展的事情……”

一个煤老板打断他的话说:“甭来那些虚的,要多少钱,痛快点。”

戴眼镜的人出去了。过了十几分钟,他又进来了,他站在台上一本正经地说:“三天的培训结束了,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进入第二阶段的教学。”

第二阶段的教学是什么内容,他又没有说,就转身走了。又过了十几分钟,进来了一个大肚子的中年人,头发统一向后梳去,皮鞋一尘不染,完全就是一副贪官的模样。大肚子讲起了煤炭工作的重要性,讲起了煤炭对全县鸡的屁的影响。他说:“煤炭属于国家资源,现在你们承包开采,必须办证,否则就是黑煤窑。”

那个煤老板问:“都是些什么证?需要多少钱?”

大肚子拿出文件念道:“需要办理采矿许可证、生产许可证、营业执照、矿长资格证、矿长安全资格证。另外有环评合格证、健康证、完税证、水利资源利用证……”

煤老板问:“一共有多少个证啊?”

大肚子说:“大大小小一共三十多个。”

煤老板又问:“需要多少钱?”

大肚子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是牵扯到社会稳定国泰民安的大事。”

煤老板说:“甭磨磨唧唧,到底多少钱,痛快点。”

大肚子扭扭捏捏地说:“百十来万吧。”

黑娃的煤窑没有开办几天,他哪里会有百十来万,他站起来喊道:“凭什么就要办这么多证?凭什么要这么多钱?这还让人活不活?”

大肚子阴险地笑着说:“你也可以不办理,没有人求你办理的。”

黑娃梗着脖子说:“我就不办理,你能把我怎么着?”

大肚子说:“怎么着,你会知道的,我就不相信胳膊还能拧过大腿,要关你的小煤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他说了和操他姥姥的蔡亮子同样的话。

黑娃不寒而栗。黑娃不想再回到过去在深山老林里熬制土炸药的年代。

黑娃东借西凑凑足了将近一百万元,买了一大提包各种各样的证件,回到了煤矿。坐在摇摇晃晃的汽车里,汽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上,黑娃一路都在想着:这人嘛,都是贱货,你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没人给你钱;你富得流油了,人人都给你送钱。黑娃只用一天时间就借到了近百万元,而当初在深山老林里熬炸药的时候,向人家借两毛钱,人家还向他翻白眼。

后来,我在一本忘记了名字的古典小说中也看到了类似的话,那上面说:世人都喜锦上添花,哪有人会雪中送炭。

花钱买证后的黑娃自以为一劳永逸了,然而,过了两个月后,有关部门的电话打来了,要求换证。黑娃义愤填膺地在电话里据理力争,然而有关部门用很沉稳的语调告诉黑娃说:“每个证件都是有使用期限的,最短的两个月,最长的一年。我们要进行年检和月检,检查合格了才能发证。”黑娃问:“这使用期限是谁规定的?老公家规定的?”对方说:“是我们规定的,我们就是国家工作人员,我们就是国家,就是老公家。”

黑娃放下电话,依旧怒气难平,他想起了文革中关于他们村大队支书的故事:大队支书看上了谁家的小媳妇,就强行脱人家的裤子,小媳妇反抗,大队支书说:“你敢反我,就是反党,我是党员,是大队支书。”有女青年想入党,找到大队支书,大队支书就唱着说:“朗格里当,朗格里当,你想入我的这个党,我得先入你的那个裆。”裆就是裤裆。这个老色鬼支书直到八十多岁才寿终正寝,他一生依靠那点小小的权力睡过了不可胜数的大姑娘小媳妇,可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一句弱者精神自慰的鬼话。

古人说,民不与官斗。可是黑娃偏偏不信这个邪,黑娃觉得那是在万恶的旧社会,现在都到了改革开放年代了,他不相信这天底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黑娃偏偏不换证。

几天后,一辆北京吉普开进了黑娃的煤矿,车上走下了三个穿着西装的人,他们走路的时候夸张地甩动着手臂,果然是两袖清风。他们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走到矿井口,指着毛驴边卸煤的矿工怒气冲冲地问:“黑娃呢?叫黑娃过来见过。”另外两个用穿着皮鞋的脚狠狠地踢向装着煤炭的竹筐,又踢向了卸煤的矿工。矿工迈动穿着黄胶鞋和土布鞋的脚向后躲避,毛驴惊慌地叫着跑向远方。

首领模样的人说:“看看你们的设备,真他妈的丢脸,还用毛驴呢?你们以为这是在旧社会,真给我们社会主义丢脸。”

黑娃过来了,看着这一幕,他的怒气更大,他指着首领模样的人质问:“你们凭什么打人?”他又转向身后围观的矿工们:“兄弟们,操家伙,把这三个狗娘养的锤扁了。”

矿工们围上来,手中拿着洋镐和木棒,首领模样的人吓坏了,他的脸像裹尸布一样煞白,他向着黑娃连连摆手:“不管我们的事,不管我们的事,是局长让我们来送通知的。”首领模样的人把一个信封交给黑娃,就带着两个喽啰慌忙钻进吉普车里,仓皇逃窜。

黑娃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张《停业整顿通知书》。

黑娃置之不理,黑娃的煤矿继续加班加点地生产。黑娃觉得自己不偷不抢,不做违法的事情,而且还交了一百万元,老公家说啥也不会让自己停业整顿的。

可是,黑娃想错了。三天后,几辆大车小车开进了黑娃的煤矿,车上跳下几十个人,有的西装革履肠肥脑满,有的手拿警棍满脸狰狞,他们宣布:黑娃的煤矿违法操作,立即关停。

黑娃被带到了看守所里,被拷在看守所院子里的一棵树上,一个长相凶狠的穿制服的人拿着警棍,一下一下捅在黑娃的肚子上。每捅一下,黑娃就会嘶声叫喊。后来,穿制服的人捅累了,就坐在一张凳子上抽烟,黑娃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他的头上是密密的汗珠。

穿制服的人问:“你服不服?”

黑娃是一个黑皮,他性格强悍,从来不会轻易认输,我那么老家的人把宁折不弯的人都叫黑皮。黑娃质问穿制服的人:“凭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我犯了什么法?”

穿制服的人嘿嘿冷笑着,露出几粒被香烟熏黑了的丑陋牙齿,他说:“犯了什么法?你居然犯了什么法还不知道,真他妈的是一个法盲。你妄图殴打国家工作人员,你这属于暴力抗法。”

穿制服的人边说着,边走上去,用警棍再在黑娃肚子上狠狠地捅了一下,黑娃痛苦地呻吟着,穿制服的人说:“老子让你长点记性,认识自己错误的严重性。”

黑娃在看守所的院子里被拷了一晚上,因为看守所的房间已经“客满”,再抓进来的人就只能拷在院子里。那天晚上黑娃没有睡觉,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矿井是不是又被查封了。

天亮的时候,黑娃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胖子走进了看守所,他问昨天那个用警棍捅黑娃的制服者:“那两个打架的把钱交了没有?”制服者说:“交钱了。”胖子大骂:“交了钱就叫赶紧滚蛋,占着房子干什么,再来的犯人进不去。叫那两个货赶紧滚。”胖子把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叫货,既然是货物,那就必须掏钱才能买走。

黑娃悲哀地想:谁会给我交钱呢?

两个青年提着裤子走出了看守所的房间,他们在门口的传达室里领取了裤腰带,黑娃听见胖子对他们诚恳地说:“打架是不对的,会影响安定团结,你们出去后要遵纪守法,再敢打架,还关进来。听见了没有?”两个青年异口同声地说:“听见了。”胖子又语重心长地说:“本来不想罚你们的钱,但是不罚钱你们就买不来教训,你们还会打架。罚钱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罚了你们的钱,你们服不服?”两个青年又异口同声地说:“服,服。”胖子问:“罚了你们的钱,你们出去后会不会乱说?”两个青年立即满脸惊慌地说:“不会,不会。”胖子威胁说:“你们乱说我也不怕,传到了我耳朵里,还把你们抓进来。我们罚款是为了社会和谐,为了安定团结。走吧。”两个青年边系着裤腰带,边仓皇逃窜。

黑娃后来告诉我说,当时他看到这一幕,就想起了一句电视剧的台词:正义啊,多少罪恶假借你的名义而实施。初中肄业生黑娃后来还说,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罪恶都是假借正义的名义而实施的。越是罪恶,越能够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黑娃被关进了腾出的房间里。

黑娃过了很久,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后才看清楚了这是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房间里还有十几个人,有的靠墙坐着,有的躺在地上,一个个形同枯藁,呆若木鸡。房间里没有床,他们可能夜晚就睡在地上。黑娃在和他们的悄声交谈中得知,他们有的因为不交计划生育的罚款被抓了进来,有的因为告发了村干部被报复关进来,有的因为去省城上访被半路截获关进来,还有的因为骂了乡干部被关进来。他们都在等待着家属拿来罚款才能放出去。这是黑娃第一次进看守所,这也是黑娃第一次了解到了最底层的社会。黑娃那些年里一直哀叹自己时乖命蹇,然而和这些人比起来,黑娃感觉此前的贫穷也是一种幸福。

太阳升上了东边的屋顶,从门缝照进来,像一片玻璃一样照亮了房间。房间里空气污浊,汗臭脚臭和屁臭混杂在一起,中人欲呕。门外突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拳头砸门的声音,躺在墙角的一个瘦子突然一骨碌爬起来,一手拿着马勺,一手拿着脸盆,两步就跨到了门口。铁门上的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孔打开了,瘦子将马勺宽大的一头对准了小孔,狭窄的一头对准了脸盆,脸盆里立刻就有了半盆稀屎一样的大米粥。大米粥散发着浓郁的霉味,飘荡在房间里,让黑娃这些天被美味佳肴滋润的胃一阵阵痉挛。黑娃很饿,但是他没有胃口,他想着: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

房间里的人看到了半盆大米粥,立即抢上去,将脸盆围在中间,他们伸出脏兮兮的手,弯成勺状,舀着稀粥吃。半盆大米粥很快就被吃完了,最后一个人捧起脸盆,像野狗一样在盆底舔出湿润而清脆的声音。

黑娃没有吃到一口稀粥。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黑娃依靠照进房间的那一片太阳光判断出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房间门被打开了,所有人都匍匐到了铁门口,贪婪地唿吸着铁门外的新鲜空气,眼巴巴地望着穿制服的人,希望会是放自己出去。穿制服的人威严地喊着黑娃的名字,黑娃走出铁门后,穿制服的人又毫不留情地锁上了铁门。

在一间办公室里,黑娃看到了蔡亮子。

黑娃没有想到,蔡亮子来看他了。蔡亮子是黑娃的合作伙伴,黑娃的煤炭先交给他,再由他转交给发电厂。这天,他兴冲冲地来到黑娃的煤矿查看进度,没有看到黑娃,他没想到黑娃居然被关在看守所里。

蔡亮子阴沉着脸教训黑娃,他骂黑娃不识时务,掂不来轻重,“操他姥姥的,你在这里耽搁一天,就要耽搁多少钱,你咋不会算账呢?”

黑娃梗着脖子,他很不服气,他倔强得像一根长在野地里的葱,宁折不弯,他说:“我又没有犯法,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他们就把我弄死?我就是要一个说法,他们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蔡亮子左右看看,悄声训斥黑娃:“操他姥姥的,你以为人家不敢?人家想让你怎么死就让你怎么死,想让你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你死了还要遗臭万年,说你是企图越狱死的,说他们是正当防卫打死了你,说你是被犯人打死的,你是罪有应得,人家想编造什么理由就是什么理由。你以为你是谁,人家掐死你就像掐死一只蚂蚁。”

黑娃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蔡亮子。

蔡亮子继续说:“你死了,你娃娃还要替你背黑脏,你娃娃是反动分子的后代,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没有一个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你的档案里写的是你企图越狱被打死的,人人都相信这说法,没有一个人同情你。你个瓜痞!”

黑娃听出了满头大汗。

多年后,当坊间有了躲猫猫、洗脸死、做梦死等等看守所里的稀奇古怪的死法后,黑娃庆幸自己当初没有顽抗到底,否则,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当初到底是怎么死的。

蔡亮子替黑娃交了一笔赎金后,黑娃回到了煤矿上。

黑娃在黑暗的房间里想了一个晚上,他终于想明白了。后来他对我说,你看看这些有钱人,哪一个人的钱来路正?你想老实本分,不行贿不进贡,不看谁的眉高眼低,你就发不了财。这社会上谁最大?当官的最大。当官的要让你发财,你就能发财;当官的不让你发财,你就发不了财。你再有钱,在当官的面前也是条狗,人家想咋个踢你就咋个踢你。民不与官斗,这是最真最真的真理。

从看守所走出的黑娃换了一个人,他不再是旷野里的野葱,而是小溪里的石头,又圆又滑。

他主动来到了有关部门,主动要求换证,主动要求有关部门多多来到自己的煤矿指导工作。每一个有关部门的人来到煤矿以检查工作的名义敲诈勒索,黑娃都会像提前配合好似地送给他们一笔钱,每一笔钱都是以万为计量单位的。和假记者比起来,有关部门的敲诈更是明火执仗,但是他们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是来检查工作,谁也无法阻挡住他们检查工作的正义而勤劳的脚步。

不但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喜欢来煤矿,这些工作人员的家属也喜欢来煤矿。煤矿是一块肥得流油的唐僧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有关部门都想法设法咬一口,有关部门的家属也想咬一口。

中秋节快到了,一位有关部门的家属打来电话,要求黑娃给每个矿工分发一盒高价月饼。黑娃得罪不起有关部门,也得罪不起有关部门的家属,他只好以一盒数百元的价格征订了数百盒月饼,这些坚硬的月饼凿个空,安装上手柄,就可以当榔头使用。后来黑娃在商店看到这种月饼仅仅卖十元钱一盒。

元旦快到了,一位有关部门的家属又打来电话,要求黑娃给每个矿工分发一本挂历作为新年礼物。黑娃还是得罪不起,他以挂历上定价的价格又购买了数百份,本想着这位家属没有多少赚头,因为挂历是明码标价,然而,黑娃有一次去省城闲逛,走到了书籍批发一条街,看到标价30元的挂历10元钱就能买到。黑娃感慨不已地说,把他姨日的,当官的能发财,当官的亲戚也能跟着发财。

那一年,一个新的保险公司刚刚进驻县城,有关部门的一位官员的老婆本来在商店当营业员,看到保险有利可图,就改行卖保险。短短的一年时间,这位官员的老婆积攒了千万财富,让所有人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这位官员的老婆向别人炫耀说,她的成功经验不可复制,因为她的丈夫是管理煤矿的官员,她一家挨着一家给煤矿打电话,要求煤矿主给矿工买保险,煤矿主没有一家不敢拒绝。

老初中生黑娃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当官,全家发财。当官是中国最好的职业。

我想起来了一个故事。当黑娃的煤矿遭受热火朝天的敲诈勒索时,我应该在暗访黑工窝点的那个时间段里。那时候我的工作刚好稳定下来,我回到了老家,见到了以前的同事。有一次正和前同事吃饭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接听后他告诉我说,要去煤矿一趟。当时我还以为煤矿发生了矿难,可是他说,他们需要钱的时候,就去一趟煤矿,每到一个煤矿,都有些东西给的,刚开始是送真皮皮包、香烟、高档酒,后来就送钱,几百块,几千块,当了现在,没有万把块钱,是打发不走他们的。我问:“你们经常这样跑煤矿,煤老板隔几天就送你们钱,他会不会讨厌你们?”前同事说:“全县煤矿多了,一个星期跑一家,也要一年时间才能跑完。我一年才收你一次礼物,不算多吧?”我问:“人家煤老板没有什么问题,你也检查不出来,凭什么给你们钱?”前同事笑着说:“只要我们检查,他就会有毛病。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县委办讲的交警查车的事情吗?”我点点头,想起了那时候在县委办当秘书时,大家经常讲的一件真实的事情:我们县的交警只要见到外地车辆,就要检查,只要检查,就要罚款。有一次,查到了一辆外地拉货卡车,证件齐全,没有任何问题,交警转到卡车后面,看到卡车后面的转向灯上有几个小泥点,就以此为理由罚款1000元。司机大声叫屈,说你们这里是黄土高原,路况不好,车上怎么能不沾点小泥点?司机顺手将小泥点抹去了。但是交警不依不饶,说如果交警没有看到小泥点,司机就不会抹去,如果没有抹去,就会影响后面司机的视线,所以一定要罚款。最后司机没办法,缴了1000元罚款匆匆离去。那时候我们把这件“交警罚泥点”的事情当笑话来讲,我们是以满怀崇敬和羡慕的口吻来传诵的,我们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我们的这个群体是和劳苦大众格格不入的,他们深恶痛绝的,我们习以为常;他们满怀敬仰的,我们嗤之以鼻。我们口口声声高喊着反腐倡廉,然而腐败渗透进我们每个人的骨血里,腐败让我们这个群体高高在上,也让我们这个群体牢不可破。

我还想起了以前在县委办的日子,县委办里有一个行政科,这个科室的工作就是把各乡镇各部门需要签字的文件转交给县委书记而已,把领导签过字的文件再转交给各乡镇各部门。这样的工作叫个文盲来干,也会干得很好。我们县委办行政科里有五个人,而五个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几份文件转发一下。因为整天无所事事,所以他们个个都养得膘肥体壮,毛发锃亮。这五个人都是官二代,他们没有考上大学,就通过劳动局弄到一个工厂招工的指标,上班没几天,再通过人事局从企业调到行政单位,他们摇身一变,就从高考落榜生或者中考落榜生变成了国家干部。全县人都知道县委办是培养干部的地方,是国家干部的培训基地,因为你始终生活在县委书记的身边,你已经耳濡目染了怎样做一名干部。这些高考落榜生和中考落榜生在行政科里无所事事地混几年,再从县委党校里混一张大学文凭,他们的学费都是县委办支付的,名曰培训费,他们在考试前老师就公布了试题答案,而有些人就连答案也不愿意背诵,直接拿着夹带进考场,他们顺利地全部毕业拿到文凭,这是货真价实的官场通用的党校文凭。有了这个文凭,他们就有了进入官场的敲门砖,他们在县委办混几年后,就顺理成章地升为副科级干部,又因为有县委办工作的背景,与县委书记县委副书记熟稔,他们在几年后就去掉了“妇科病”,成为了正科级,成为某一个部门的局长或者乡镇一把手,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管理者。

不仅仅是县委办,那时候全县所有部门的年轻人,几乎都是官二代和官亲戚,他们都没有知识,他们从事的也是不需要知识的工作,有知识的人都去了中学教书,当老师是需要知识的。这是我们县的“量才录用”。

那时候县委办秘书科在二楼,行政科在一楼,我见到过好几次行政科这些流氓打人的情景。有老头来上访,要找县委书记,行政科的一个人装出一副慈善的面孔,让老头明天再来,今天县委书记不在。不明就里的老头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老头一离开办公室,和老头打过招唿的那个流氓就让行政科的其他流氓换上别的衣服,跟踪老头来到没人的小巷,将老头打得跪地求饶,答应不会再来上访,他们才罢休。这些流氓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做人的良知和道德,你幻想着他们成为国家管理者后,能够利国利民,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县老百姓的命运,就掌握在这样一群流氓手中,可是,他们都是在官场一步步升迁上来的,他们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你能够怎么样?你能找谁说理去?

那年春节前夕,黑娃盘点自己的收入,他在短短的一年里,银行里的存款达到了上百万。

黑娃买了一辆三菱越野车,又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他开着越野车载着儿子将超市里的物品一堆一堆地拉回家,堆满了厨房和客厅,甚至连卧室的地板上也堆放着火腿肠和酱牛肉。黑娃指着满屋子的年货,气吞山河地对儿子说:“把他姨日的,老爹也有今天啊,你想吃什么,老爹就做什么。过去的皇上也没有咱爷俩吃得好。”

大年初二,黑娃开着三菱车给蔡亮子拜年,他自以为现在能够和蔡亮子平起平坐了,大队支书蔡亮子开着三菱车,我黑娃也开着三菱车,黑娃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黑娃来到蔡亮子家才发现他是最穷的煤老板,蔡亮子是我们那里的第一代煤老板,这个大煤老板是很多小煤老板的师傅,来给蔡亮子拜年的小煤老板如同过江之鲫,他们的车都换成了上百万的陆地巡洋舰,陆地巡洋舰在村口的打麦场摆成一排,如同一排护旗士兵一样威猛无敌势不可挡。而蔡亮子的座驾早就换成了路虎。黑娃的三菱车和这些上百万的高档越野车放在一起,就像一个刚刚走出山村的村姑和一群流光溢彩的模特站在一起一样,让他自惭形秽。

黑娃不知道,当他为自己的小煤窑一年赚了一百万而沾沾自喜时,人家的煤窑一年赚了上千万。

黑娃将蔡亮子当成了榜样,小时候老师总是告诉黑娃,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黑娃决心成为蔡亮子那样的人。

春节过后,黑娃又招募了几十名矿工,我们那里的南山和北山都是世代贫穷的山区,那里有的是一月给几百元就能给你拼死命的人,有的是世代存款没有超过一千元的人,黑娃来到南山和北山,像大泽乡的陈胜吴广一样登高一唿,应者如云,他们像小溪流入大海一样跟着黑娃汇聚到了煤矿,800米深处的暗无天日的煤炭能够换来给父母治病的钱,能够换来供儿子上学的钱。农民们从来都不吝啬力气,他们只吝啬钱,因为他们不缺力气,他们缺钱,他们为了钱而过早地透支了自己的力气,当城里人拿着退休金提着鸟笼安享晚年的时候,农民们却一个个像累垮了的老牛一样,再也站不起来了。农民是这个社会最勤劳又最贫穷的人。

然而,春节过后开工没有几天,黑娃的煤矿又遭到了停业整顿。黑娃百思不得其解,所有证件都办理了,该打点的各路瘟神都打点了,春节前夕给所有的有关部门都祭奠了,为什么还要停业整顿?

黑娃百思不得其解,无坠五里雾中,他已经学聪明了,他不再与有关部门硬碰硬,他知道有关部门是坚硬的岿然不动的石头,而他只是鸡蛋,有了一百万存款的他是鸡蛋,有了一千万一亿元的他还是鸡蛋。聪明的鸡蛋从来不会奋不顾身地撞向石头,聪明的鸡蛋都是现在像黑娃这样会思考的鸡蛋。

黑娃找到蔡亮子,当了一辈子大队支书的蔡亮子深谙官场之道,他听了黑娃的陈述后说:“操他姥姥的,你光给人进贡不行,还要让人家入干股。”

纯洁的黑娃问:“什么叫干股?”

蔡亮子说:“就是你不拿人家一分钱,每年过年前给人家送一笔钱,这笔钱叫分红,一般都是你煤矿全年收入的10%至20%。”

黑娃问:“我咋知道谁想入干股?”

蔡亮子点拨说:“谁封你的煤矿,你就去找谁,只找一把手,找了别人不顶用。”

黑娃问:“管煤矿的那么多部门,我找了这个部门一把手入股,别的部门一把手有没有意见?”

蔡亮子说:“这就不是你考虑的事情,你让他入了干股,他拿了你的钱,自然会把别的部门摆平。再说,每一个部门的一把手都在煤矿入干股,不是在这家,就是在那家,大家互相帮衬着,就啥事都没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入了干股,分了你的钱,矿上死人了,他连追查都不会;上头来人检查,也会提前通知你。有别的部门找麻烦,他也会替你抵挡。”

黑娃恍然大悟:“把他姨日的,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道道。”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黑娃提着十万元的皮包,敲开了煤炭局张局长的家门。张局长家在县城南郊一片别墅区里,那里的每幢楼房都器宇轩昂金碧辉煌,鹤立鸡群一般地俯瞰着旁边南关村的旧瓦房,那里的每幢楼房造价都在百万以上。那些楼房的主人都是县城的达官贵人,他们的职务最少也是手握实权的副科级别。事先黑娃敲门的时候还担心会引来张局长家的狗,当门环撞击门扉的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也没有听到一声狗叫声,黑娃这才心中坦然。我们县的人都有养狗的传统,然而这一大片贪官污吏的别墅区居然没有一声狗叫声,黑娃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询问蔡亮子,蔡亮子说:“当官的家中都不养狗,如果有人送礼,狗就叫起来,旁边的人都知道送礼的人来了。送礼这事都是偷偷摸摸地,怎么敢让人知道。”黑娃恍然大悟。黑娃觉得他是在实践中学会了很多社会知识。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实践出真知。果然是这样。

给黑娃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岁的看起来精干利索的女子,后来黑娃去的次数多了,知道她是张局长家的保姆。保姆一看到手提皮包的黑娃,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她将黑娃引到了客厅里。充塞着红木家具的客厅显得古色古香,还氤氲着一种印度檀香的飘渺气味。张局长坐在客厅面对门口的椅子上,神情肃穆,像一尊威严的金刚。黑娃坐在侧翼斜对门口的沙发上,谨小慎微,像一具温柔的弥陀。

黑娃小心翼翼地说:“张局长,年前本来就想看望您,可是事儿多,就给耽搁了,现在给您拜个晚年。”黑娃把装着十万钞票的皮包向张局长的方向推了推。

张局长很不乐意地问:“干啥?你准备干啥?”

黑娃拉开皮包,让张局长看到里面红彤彤的钞票,他笑容可掬地说:“一点小意思。”

张局长沉着脸说:“你这是叫我犯错误。”

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保姆站在院子里,她没有去开门,只是用眼睛看着客厅。她已经习惯了当第一个送礼者还没有离开,而第二个送礼者登门的时候,她应该干什么。她站在庭院里眼望客厅就等于催促黑娃赶快离开,张局长大腿压着二腿,他的眼睛斜视着左上方,没有再看黑娃,那也等于让黑娃赶快离开。黑娃知趣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

身后传来张局长的说话声:“把你的东西拿走,我从来不收人这东西。”

黑娃回过头去,看到张局长依然眼望着左上方,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匆匆穿过庭院,走出了大门。张局长依然端坐在客厅的紫檀木椅子上,没有再说什么。大门口,一个中年男子像他刚才一样忐忑不安地提着皮包,皮包里肯定也是现金。

黑娃回到煤矿,以为烧香进贡了,煤矿就能开工了,然而煤矿的封条依然像一道铁闸一样,闸住了矿工们通往矿井的脚步。

两天后,黑娃又来到了张局长家,包里还是装着十万元现金。

张局长依旧不冷不热,连一杯水也没有倒给他。黑娃继续陪着小心,像一条哈巴狗一样看着张局长的脸色。黑娃放下皮包后,又匆匆地离开了,张局长依旧威严地说:“把你这个拿走。”黑娃一声不吭。这一切就像提前导演好的戏剧一样。

走出了张局长家,黑娃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想起来以前给银行人员进贡的情景,银行的人直接就说:“给我回扣多少”,而贪官从来不这样说,他还要装出一种两袖清风大公无私的模样。银行的人是真小人,而贪官是伪君子。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怕。

黑娃回到煤矿后,看到矿工们准备下井。在他还没有回到煤矿的时候,有关部门的电话已经打到了煤矿。

此后,黑娃年年春节前把“分红”送到张局长家中,他的煤矿相安无事。在这个世界上,黑娃最怕的人就是张局长,张局长一把抓着他的命脉,张局长想让他今夜死,他就活不到五更。那次黑娃大闹饭店,就连黑社会老大洪哥都无法劝阻黑娃,而张局长一声怒喝,黑娃就乖乖地缴械投降。

直到在蔡亮子嫁女的婚礼上,张局长被带走,黑娃才敢大骂张局长,黑娃才有了翻身做主人的感觉。

张局长在蔡亮子嫁女的婚礼上被带走后,三个月都没有回来。由张局长挖出了一大堆问题官员,牵扯到我们县十几个部门的几十个官员。有的官员被判刑,有的官员被撤职。几年过去后,张局长至今还在监狱里,天天唱着“愁啊愁,愁就白了头”,还有“钱啊,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刀”。

据说张局长在双规期间,也是一夜之间头发全部白了,面容憔悴,仿佛老了十岁。

据说张局长被判刑了,每个矿区都鞭炮齐鸣,煤老板们组织矿工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把一面面锦旗送给了县委县政府。现在,县委县政府会议室的墙上还挂着这些因为岁月的冲洗而颜色变得暗淡的锦旗。

张局长被关进监狱后,监狱里的囚犯照样恨透了贪官,他们解下鞋带,一头系在张局长因为苍老而松弛的蛋蛋上,一头系在他因为长期保养而颜色白皙的大拇脚趾上,让张局长行走。曾经威风凛凛趾高气扬的张局长高视阔步了几十年,而现在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行走。他每走一步,就会发出一声哀号,像被公鸡强奸的母鸡一样,他的哀号声后面,是一大群开怀的笑声。

多年后,张局长仍然是老家人民谈论的热门话题。

多年后的今天,煤老板终于走出了历史舞台。煤炭资源整合,本来属于全体人民的煤炭终于从煤老板手中被要回来了。不过,政府也为此花费了一大笔钱。

当初别人笑话黑娃用一头牛的钱买了一头结扎了的老母猪,而现在人们才发现黑娃用一头老母猪的钱买了一头纯金打造的大犍牛。十年过后,黑娃的煤矿储量还是源源不断,谁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有多少煤炭可供挖掘。当初黑娃用8000元买了这个小煤窑,而现在这个大煤窑,政府用8000万买了回去。

在煤炭行业资源整合的这个夏天,房地产业陷入了低谷,股票基金也举步维艰,老家身缠亿贯的前煤老板们也选择了不同的出路:有的移民国外,有的进军汽车制造行业,有的从事石油行业,有的从事建材、花卉、通讯等行业。黑娃去了陕北,那里的石油天然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黑娃想打出一眼油井,就像当初打出一眼矿井一样。蔡亮子去了加拿大,他到加拿大温哥华继续用家乡话对着金发碧眼的老外喊“操他姥姥的”。

世间再无煤老板!

【本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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